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长夜无眠思离人,夜台茫昧知何处。
深宫寒月,破晓之前最黑暗之时。偌大的崇华东偏殿静得瘆人,唯见庭燎晣晣,空气里时而呼啸过一阵寒风。
殿内一人独倚轩窗,孤灯照影,一夜无眠。
三十六年前,他与发妻战场分离,从此人间不得见,如今他终是得到了发妻的下落,却是连她的尸骨都无处寻觅了。
半年前,他又永远地失去了风雨相伴二十余年的爱妻,累她一生辛劳不算,还叫她连死都是那样的苦状万分!
他一生中最爱的两个女子,在她们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他竟然都不在她们身边,甚至在她们为自己而死的时候,他也毫不知情,可即便如此,这两个痴情的女子却至死都不悔嫁他!
慕谦啊慕谦,你何其有幸,一生能得这样两位奇女子为妻!你又是何其的无能与悲哀,竟先后辜负了这样两个深情不悔的奇女子!
回想白日朝堂上的风波,思及玉林在朝堂上那副视死如归、万难不惧的架势,他更是心痛不已。他怎会看不出,玉林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保护着某个人。
而她要保护的是谁呢?乘风到慕荣身边已经三年了,可他却自始至终都不曾说过半个字,甚至每回随慕荣入京,他都不曾多看自己一眼,仿佛他真的只是慕荣身边的一名随从,与自己并无半点瓜葛,而今看到玉林这副情形,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们的苦心。
与其说玉林是在保护乘风,不如说是他们母子俩再保护他,保护慕荣,保护大周!
因此,他的内心在流泪,在滴血。
柴素一与幼子慕篱皆舍他而去,只给他留下了慕荣这一个念想,是以从他即位的那天起,他便已决定要将这天下交给慕荣,至今也未曾动摇过。
而自从年初那次父子谈心过后,他也终于明白了慕荣的苦心。
虽然他总是那样沉默寡言,不善于表达自己,可他却是那样的通透懂事,识大体,顾大局,本该是他去保护的人却反过来保护自己,要他处处为自己着想,叫他如何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而当年与凤仪战场失散,从此天各一方,更害那个他到今日才知他之存在的长子流落异乡,孤苦漂泊这么多年!小小年纪便没了爹娘,他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都吃些什么,穿得如何,都遭遇过什么,可曾受人欺负……
这一切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司南,他苦命的孩子,今年虚岁该有三十六了,这么多年,他竟一直不知他的存在,甚至到了此刻,他都记不起那个名叫百里乘风的年轻人长得什么模样!
他一直都只当他是慕荣身边的一员武将,根本不曾仔细观察过他的长相,只模糊地记得那似乎是个极其安静的孩子。
如今想来,那孩子必定在自己从来不曾留意过他的时间里打量过自己很多次,可他却一次都不曾注意到,那孩子该有多伤心多失落啊!
可是,这个他从前他从未谋面、他至今也从未留意过的孩子却是如此地为他着想!
三十多年了,他不曾尽到过丈夫的责任,更不曾尽到过父亲的责任,可这个苦命的孩子却从始至终都在为他着想,叫他又怎能不痛,不心疼,不自责,不愧疚?!
忧思至苦,郁结至深,胸口一股猛烈的冲动迅速上窜,他忙取出手帕,掩面一阵猛烈地咳嗽,那明黄的锦帕上当即便浸染了一片腥红!
慕谦眉头一皱,动作熟练地收起了手帕。
当初耶律图那一枪对他造成的伤害其实远比军医们诊断的要严重得多,再加上多年征战沙场累积的伤患,他的身体状况其实远比外表看起来的要差得多。但他当初却特意叮嘱军医老部下,不许告诉任何人他之伤势的真实情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天下太平的重要性。
而自登基这三年来,他夜以继日、大刀阔斧地推行各项惠民利国的改革举措,尤其是在振兴农事、恢复生产上下了大力气,每日早起晚睡,勤于政务,简直比大臣们都要忙碌,以致积劳成疾,又兼忧思郁结,如此肆无忌惮地透支生命,身体不出问题才怪。
每回御医请平安脉都只道他身体虚弱,好生调养便可,但慕谦心里明白,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虽然御医们始终无所察觉,但到底是自己的身体,慕谦自己最清楚,他猜测应是中了什么慢性毒。
一开始,他的身体出现气力不济、极易疲乏、容易困倦的现象时,他只当是这些年累积的伤势和登基以来的操劳造成的,叫御医把个平安脉、开几副调养的方子也就罢了。
直到不久前,他开始出现吐血的症状,他才觉得事有蹊跷。之后御医每回来把脉时依旧没探出什么异常,可他的吐血现象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便知必是毒性已深,大势已去。
不论对方是谁,能通过层层检验、并且能在不引起自己怀疑的情况下下毒,他大概能猜到是谁,却并没有要宣扬的意思,反而坦然接受了他命不久矣的事实,并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他不知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他想在还有命的时候竭尽所能为慕荣、为大周安排好一切。
所以,此次南境旱灾,他才会安排慕荣南下,想借此机会让慕荣再立军功,提升他在朝堂和军中的威信,稳固他的地位,可他不曾料到这会成为敌人布局谋害慕荣的又一个契机。
上苍啊,该遭到报应的人是我,你为何不冲着我来,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的孩子!
这时,殿门被推开,一个梳着盘桓髻、身穿齐腰襦裙、外罩白罗长衫、肩披飘逸帔帛、浑身素雅、妆容亦十分素净的少妇托着一个方形的食案走进来,上面是三个装着精致点心的小蝶和一只盛着粥之类的瓷碗。
女子将食案轻放在外间榻上长案边,然后脚步轻盈走入内室,见慕谦立于窗前一动不动,龙床上的被褥也依然叠得整整齐齐,连一丝褶皱都没有,一看就是一夜未眠。
女子不由分说便上前关窗,并对慕谦声柔语严道:“陛下,已是深秋了,您是万金之躯,且病体未愈,怎受得起这一夜的寒风。”
慕谦在她关窗的时候,思绪便已被拉了回来,转眼看到她酷似柴素一的眉眼,心头瞬间涌出一股暖流,立时眉开眼笑:“爱妃说的是,我以后一定注意。”
这女子便是当初被白崇灭族之后进献给慕谦的赤月族公主濮阳青,被慕谦遣散了后宫所有嫔妃却唯独留下了她、并赐素心居于她的素贵妃。
在外人看来,这无疑就是素贵妃独宠后宫,却无人知晓,慕谦虽常去素心居,却至今不曾碰过她一根头发。
慕谦由着濮阳青扶着他到外间榻上,看着她将那三蝶点心和一碗精粥摆到案上,然后眉眼浅笑着看向他道:“陛下,妾身知道您口味清淡,早膳又总是敷衍,所以特地吩咐司膳房做了些清淡的早点,您多少吃点再去上朝吧。”
慕谦瞅了一眼,三样早点,其中就有他钟爱的桂花糕。这时节桂花早已谢尽了,想弄到新鲜的桂花相当不易。
慕谦微微一笑,一边拿起筷子一边道:“爱妃有心了。”
濮阳青微笑着摇了摇头,转回身去给他沏茶。
慕谦夹起一块桂花糕放到眼前看了看,而后还是送入了口中,熟悉又想念的味道便立刻扑鼻而来,令他心中不禁又泛起一阵酸楚。
“哎,我一生辜负的人太多,尤其对不住亡妻凤仪和冰心哪!”
慕谦如是感慨着放下了筷子,抬头望向窗外惆怅道:“我多希望有生之年能一统乱世,叫这天下不再有和我一样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天人永隔的悲剧,让老百姓都能过上安居乐业的日子,可惜老天爷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啊!”
正在为慕谦沏茶的濮阳青手蓦然一松,只听一阵哗啦脆响,她手中的茶壶便率了个粉碎,壶里的热茶洒了一地,门外听见异常的常安赶忙推门进来,慌道:“陛下,发生何事!”
话才出口,一见内中情形,他大约明白了。
此时,慕谦正好浅笑着看向他道:“没事,贵妃不小心打翻了茶壶而已,你去吩咐人打扫一下。”
“是。”常安领命便逃也似的转身跑出去了。
慕谦见常安那副逃之不及的样子,竟被他逗笑了,又见他出去半天后半天不见有人进来清理,想来定是误会了什么。
慕谦这才将视线投向濮阳青,只见她双眼透着难以置信,又似有难以言说的痛苦,内中还噙着晶莹的泪光,总之眼神是极为纠结和复杂的,手就保持着摔了茶壶的动作定格在那里一动不动。
慕谦见状,心内暗暗一笑,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温和道:“不过摔了一个茶壶而已,爱妃不必在意。朕该上朝去了,晚上再去素心居看你。”
濮阳青好似没听见他的话,直到慕谦已经开门走了出去,她依然呆滞在那里,只是眉眼间的痛楚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咬了咬唇,眼中的泪便立刻夺眶而出。
直到有宫女太监奉命进来收拾打碎的茶壶,她才赶忙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迅速转身朝她的素心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