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栏玉砌承天露,雨打琉璃透珠帘。
夜幕时分,天空密布着阴云,远天时不时传来一阵轰隆雷鸣,让整座京城都笼罩在一片压抑沉闷的氛围中,豆大的雨滴玉珠般密密麻麻地打落在大梁城的每个角落,街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行人还在冒雨往来奔跑。
昨日圣旨下之后,工部便连夜赶工,火速将侯府匾额撤下,换上了崭新的王府匾额,昔日的相府、后来的长平侯府正式挂牌升级成了晋王府。
但是,这一切外部条件变化对慕荣并没有太大影响。对他而言,即便身份和地位有所不同,要做的事依然不会有任何改变。
不变的离忧居小院里,慕荣立在那颗熟悉又陌生的、枯萎了的桃花树下遥望北方,眉间紧缩,眸中带伤,眼神深邃,任由雨水打在他身上,淋湿他的头发,浸透他的衣衫。
“从今以后,你我兄弟同生死,共进退!待到失地收复、天下靖平之日,你我再仗剑天涯,畅饮江湖一杯酒!”
“哈哈哈!是个美好的期许,但愿有朝一日能成真!”
“一定会的!”
……
“怀霜,这辈子是欧阳烈负你,我会到阎王爷那儿去领罪,把这一生的罪孽都赎干净,如此到了来生,你还愿认我这个兄弟吗?”
……
“怀霜,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
“龙躣,乘风,这是我欧阳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求你们,救他,然后带他活着走出钟灵山!走!”
……
“怀霜,还记得我平生两大夙愿是什么吗?”
“……治好小葵的病,以及收复关北失地。”
“看来我是等不到失地收复的那一日了……究竟还要多久,这乱世才会终结?到底还要牺牲多少人,这天下才能归于太平?”
“说什么傻话,你一定会看到的!终有一日,关北会收复,乱世会一统,天下会重归太平!”
“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能做到。”
……
浩然,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平安回来了,也离我们当初的愿望更近了,你看到了吗?
他悲,为失去一个生死至交。
他痛,为从此以后,他再也找不到那个陪他江湖一杯酒、仗剑走天涯的好兄弟了。
他更悔与自责,如果没有与他相识,也许他们就不会经历这些年的折磨与煎熬,更不会落得如今这样的下场!
一行热泪划下,却转瞬又被雨水冲刷不见,好像它从不曾来过。
他知道,这是结束,但同时也是开始——真正的征途才刚刚开始。
浩然,慕荣在此向你发誓,有生之年,我定会不惜一切收复关北,一统乱世,还你一个太平盛世!
他深知这注定会是一条不归的血路,但他一往无悔!
而从此以后,欧阳烈的苍岳剑便长伴他左右,就如同欧阳烈还在他身边一样。他要欧阳烈“亲眼”见证他是如何践行他们共同的心愿,他要欧阳烈陪他一同奔赴他们期许的未来!
慕荣举起手中酒壶,揭开盖,将壶中酒向着漫天风雨挥洒,遥祭远在关北的至友,热泪亦随之飞扬风雨中。
昔时结缘一杯酒,万水千山等闲游。
一代英豪归离恨,徒留生者悲春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奈何桥上一轮回,来生各安不相逅!
浩然,今生是慕荣连累了你,所以来世,愿你再也不要遇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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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夜,北魏,京都龙城。
寒夜深宫,大雨倾盆,除了值守的禁军和宫女、太监,宫宇外头也几乎见不到人影,巍峨的皇宫在凄风怒雨笼罩下和他的主人一样,好似也压抑着满腔的怒火。
其实,整座北魏皇宫不过就是在过去的九源帅府的基础上扩建修缮了一番而已,整体规模不大,大约只相当于本也不算大的大梁城皇宫的一半。
宣武偏殿,这里便是北魏皇帝楚天承日常办公与休息的地方,与宣武正殿一体。
殿内灯火昏黄,只见进门是正堂,案上满贡焚香,墙上挂着大魏开国皇帝昌盛帝的画像。
右手是清一色的博古架,放眼望去全是书册典籍,正中摆着一张方形高足长案,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及一些奏疏。
左手正中是一架立式木雕屏风,将内中的卧房与外面的问政区隔开。屏风跟前立着一张一人方榻,配一张稍窄的脚踏,方榻两侧是两个相同的高足六棱小桌,各置一盏宫灯。
临窗同样也是一张可供两人对坐的长榻,中间摆着一张小方案,两边皆铺着软垫,长榻跟前对称配着两张脚踏。
这里整体布置与大梁城中那座王府里他昔日的卧房没什么两样,依旧没什么多余的陈设摆件,看起来依旧空空荡荡。
此刻,楚天承散着一头浓密的黑发坐在临窗的长榻边,左手撑案斜歪在小案上,那双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右手中刚刚收到的飞鸽传书,眸中一如既往地投射出令人浑身不舒服的寒光,似笑非笑,喜怒难辨。
他身穿丝制明黄广袖长衫,没有系腰带,只在腰身处随意地系了一下衿带,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属于强者特有的气息。
立在榻边的洛倾鸿看着这样的楚天承,心中却在暗自冷嘲着那些为他着急疯狂的女人以及那些愿意追随他的臣子们。他们没有人看得清这个人的真面目,不知道他有多疯狂、多冷酷、多无情,就算是曾经的厉王妃刘郁芳也从来不曾真正看清过他。
真正看清过他的,大约只有曾经真心爱过他的林月娘。
“看来你抗命提前回来是对的,我原本想继续分化中原的计划沦为泡影了。”
楚天承如是说着,挑了挑眉梢,将情报递给洛倾鸿。
洛倾鸿接过,迅速扫完,心中虽也怒火难抑,但看着楚天承落败,他却又感受到矛盾的报复的快意,这也是他们之间持续了二十多年的畸形的同盟关系的常态。
只听他不无嘲讽道:“看来,这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也不一定可靠啊~”
楚天承听得出洛倾鸿话语中的奚落和嘲讽,却也压抑着怒火,眼神一凛接道:“没想到我们如此层层布计,最终仍是满盘皆输,非但没能置慕荣小儿于死地,也没能达到搅乱大周的目的,甚至慕荣小儿还因祸得福,反而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了!”
一掌拍案,眯起危险的鹰眼道:“好一个司过盟,好一个独孤仇啊!”
那可怜的小案被他这么一拍,摇晃了几下,但好在没有粉身碎骨。
洛倾鸿能感觉到,楚天承这一次是真的怒了,但他越是气急败坏,越是怒火中烧,他心里便越开心,连这一路飞赶回来积压的因慕篱带给他的怒火和狂躁都被冲淡了不少,一时竟心情大好。
“何必动怒,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楚天承看向有些幸灾乐祸的洛倾鸿,静默了片刻,又如从前一般,非但奇迹般地没有对他发火,反而很快冷静了下来,反客为主冷笑道:“难得你还能如此悠闲,看来你是不想要楚天尧了。”
洛倾鸿刚因心情好转而有所冲淡的怒火再次升腾起来,但却也无从发作,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来越觉得楚天承开出的条件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他似乎都能听见,在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声地告诉他:我累了,我想休息了。
其实,从眼睁睁看着楚天尧在他眼前被带走的那一刻起,他便已发觉这种声音了,他也曾无数次地想要放弃,因为他真的感觉到累了。
所以,那日火凤的话也并非对他毫无影响,或者说,其实他的内心其实早已发觉这个事实。
到了现在,他的确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就这样随父母和亡弟去了也好,手刃仇人什么的其实真的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然而,他却不知为何仍旧拖着这副疲惫不堪的皮囊继续行进在前方一片迷茫的复仇之路上,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着他继续往前走,让他不要放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遂只能凭着本能继续如行尸走肉一般走下去。
但听他冷嘲道:“楚天承,你不必总是拿楚天尧来激我,我得不到他,便意味着你也夺不回中原,实现不了你称霸天下的野心,咱们彼此彼此!我若一天得不到解脱,那你也得陪我一天天地熬下去!”
他的眼中带着微弱的感伤,但脸上却仍是一副不服输的表情。
楚天承眯着眼看了洛倾鸿半天,最后竟是轻轻一笑,不予置评,转而伸手又将洛倾鸿手中的情报拿了过去,一边上下翻看一边自言自语道:“难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周章,到最后当真什么也没得到?”
洛倾鸿始终看不透这个人,他好像总是喜欢挑动自己的怒火,而每当自己戳中他的痛处、说中他的敏感神经,他又总是不动声色,从来不对他发火,让他总是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
听了楚天承的发问,洛倾鸿刚刚冲淡一些的怒火又被挑起。一想到慕篱,他便恨不得立刻去到慕篱面前,将他满腔的仇恨和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到现在,他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疲倦了,他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日子。至于楚天尧,他知道那已成了一个虚幻的目标,在他未达成楚天承的要求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将楚天尧交给自己的。
所以,他只能去找眼下能找的仇人,若不做些什么让自己走下去,他怕自己真的会崩溃,会发疯。
因此,他那双醉人的桃花眼中露出瘆人的阴狠,仿佛慕篱就在他眼前一般咬牙切齿道:“也并非全无收获。”
楚天承眼中精光一闪,望向他:“哦?”
“还记得计划开始前我跟你说过的事吗?”
楚天承略一回想,记起洛倾鸿曾说过,他有一事尚需验证,待有了结果再告诉他,遂点点头。
洛倾鸿盯着楚天承,嘴角露出残忍的冷笑:“你可知,独孤仇的真正身份是谁?”
他们早怀疑现今的独孤仇有鬼,却一直苦无实证,如今听得洛倾鸿如此说,那必是有结果了,原来他先前所说之事指的就是此事。
“是谁?”
洛倾鸿冷冷吐出两个字:“慕篱。”
诈闻答案,楚天承猛然瞪大了难以置信的双眼看着洛倾鸿,连手中的情报被他松开,飘飘悠悠地落了地他都好似没察觉,只是无比惊诧地看着洛倾鸿,好似魔怔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