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时难别亦难,北风凛冽催人寒。
秋菊送远京华道,人间再会知何年。
大梁城北,十里长亭前,清冷的官道上,送行的人与即将远行的人相对无言。
风波平息,各方该走的便都该走了,慕荣则是奉慕谦之命代表他来为乘风及玉林等人送行。
自前日那几道定乾坤的圣旨下达之后,枢密府的任命状也到了乘风手里,要他前往旭方,待新的镇阳军整编完成后到杨进手下任职历练。
慕谦知道,那日朝堂上“滴血验亲”失败不可能完全消除所有人对此事的疑惑,难免还会有人想利用乘风的敏感身份再兴风浪,于是他便借由枢密府的一纸任状告诉满朝文武,百里乘风他的确不是皇嗣,否则他怎么可能舍得将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放到如此遥远的边境去呢,并且还只是个小小的副将。
唯有慕荣明白,他这样做其实也是对乘风的保护,远离庙堂远离那些算计和尔虞我诈,将他放到信得过的武将身边,这才是对他最好的保护。
枢密府、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等各衙门奉命前往旭方查案的钦差团浩浩荡荡几十号人在五百禁军的护送下已先行出发了,所以乘风稍后也要出发赶上大部队,与他们一道赶赴旭方。
而即将与玉林一行三人同行的还有慕谦派来护送他们北归的百名玄甲将士,三辆马车,车内是慕谦赏赐的金银财宝及衣物、被褥等,带队的是一名玄甲军都头。
别看这都头在军中职级低,但因他是玄甲军的都头,换算一下大约相当于一支千人的禁军精锐的将领,这让人望而却步的阵仗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了的,就连此次南下的钦差团也没这待遇。
除了他们之外,即将远行的人还有耶律图以及随他而来、化装成商人的那几个精锐护卫。
看着眼前两个英姿勃发、器宇不凡的年轻人,玉林眼中满是长者的慈爱与欣慰。风雨既过,她也该消失了,因为她的身份比乘风还敏感,多留一日,就多一分的风险,只怕有心人会无中生有再起波澜。
今晨大清早,常安便来到晋王府传口谕,命慕荣代替御驾送玉林一程,随行的还有负责护送的百名玄甲,并赐了许多金银财帛。
派玄甲护送玉林一行三人,慕谦此举可说是用心良苦了。
其一,不动用禁军,而是派遣他的私人亲卫护送,如此也不算假公济私。毕竟在他看来,玉林与乘风之事是私事,不该动用禁军。
其二,派遣他的私人亲卫前往锦州,除了公私分明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确保地方官府能好好地执行圣旨。毕竟玄甲军等同于皇帝的眼耳喉舌,试问地方官府谁敢怠慢,谁又敢不好好遵旨办事。
其三,让他的心腹亲自前去迎回“卫王”遗骸,等于向全国昭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子“已故多年”的事实,亦是再次向那些仍旧心怀不轨的人发出警告,要他们认清事实,莫再无事生非。
日上三竿,时辰不早了,再怎么留恋不舍,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玉林望着乘风含泪道:“乘风,好好跟在殿下身边,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不必挂念为娘。想来乡亲们应该也已回到玉龙寨了,陛下还赐了我们不少金银财帛和房舍田产呢,今后我们的生计也有了着落,你也不必再为乡亲们担心了。”
乘风满是歉疚道:“母亲,孩儿不孝,让您受委屈了。”
乘风说着有些哽咽,玉林明白,他的意思是说原本他可以让她不再远离自己,从此承欢膝下、尽享天伦的,可现实却令他们不得不天涯相隔。
“傻孩子。”玉林笑道:“咱们从今往后有房有田,不用再四处讨生活了,孩子们也能去正规学堂念书了,为娘如今还是有诰命在身的朝廷命妇,尊贵着呢,咱这是因祸得福了,哪里委屈了?”
玉林虽是有点说笑的意味,但乘风却是听得眼泪汪汪,知道玉林这是在安慰他,只得使劲点头。
玉林一笑,转而看向慕荣:“晋王殿下。”
慕荣向玉林敬重一揖:“夫人。”
玉林道:“我儿就托付给殿下了!”
千言万语,最后终是只有这一句。
慕荣转头看了看乘风,而后对玉林极其诚恳郑重道:“请夫人放心,只要慕荣在一日,就必会保他周全!”
玉林含笑点头,用无声胜有声表达她的感激。
独眼的铁二憋了好久,见终于可以插话了,这才对乘风拍着胸脯道:“乘风,夫人你尽管放心交给我们,玉龙寨所有人都会尽心照顾她老人家,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
其实他还有很多愧疚的话想说,可就算是莽夫如他也知道,那些都是绝对不能摆到明面上来说的话,所以只好通通咽进肚里,于是说出来的话便只有这响当当的誓言,也唯有这誓言能表明他现在的心情和意志。
朱三亦道:“乘风,无论何时,玉龙寨永远都是你的家,有朝一日你心愿了结,记得回来,我们在家等你。”
朱三相对就比较含蓄了,但这话中也饱含了不能明言的深情厚谊。
乘风刚平复的一些的眼又红了,抬手向铁二、朱三揖道:“铁二哥,朱三哥,我娘还有玉龙寨的乡亲们就拜托你们了!”
铁二、朱三齐作揖回礼。
铁二道:“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朱三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咱们后会有期!”
慕荣、乘风同作揖,无声道别,空气中顿时悲伤充斥。
玉林最后深深凝望乘风一眼:“乘风,为娘……走了。”
乘风的喉咙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令他竟突然发不出声,只得抿着嘴巴噙着泪重重点头。
而后,铁二、朱三搀着玉林转身,一步一回头地终于向着不远处由玄甲军拱卫着的马车走去。
与耶律图一行人擦身而过时,耶律图叫了一声:“玉娘……”
玉林却只是清冷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在铁二和朱三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进了马车,进去之后才掀起后车窗帘子望向乘风。
看着玄甲开动,马车启航,乘风不自觉地追出了几步,遥望逐渐远去的马车扬手挥舞着:“娘,原谅孩儿不孝,不能在您身边侍奉,您要多保重,孩儿过些时候就回去看您!”
玉林在车中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终是放下了帘子,将自己关在车内抹眼泪,车后面还遥遥传来乘风的呼唤:“娘,您要多保重啊!”
铁二、朱三听得双双红了眼眶,却也知他们不能留恋。
耶律图看着已然长大成人的乘风,眼中也有不舍,还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缓步走到乘风身边,唤了一声脸上挂着泪、仍旧伸长了脖子张望着已经远去的马车队伍的乘风:“司南。”
正沉浸在离别伤情中的乘风蓦然一滞,放下了挥别的手臂,抹了一把眼泪,半天才转身看向耶律图,那双还充盈着泪光的眼瞬间转冷。
“大将军是叫在下吗?在下名唤百里乘风,‘司南’乃已故卫王之名讳,我等臣子岂可直呼,大将军虽非我大周之人,但也请尊重我大周之礼。”
耶律图沉默半晌方叹道:“事情会以这样的方式收场是我不曾料到的,但无论如何不要忘记,我耶律图曾真心实意待过你,更一生一世深爱你的母亲!”
乘风的表情看起来很是平静,但内心其实异常纠结。
眼前这个人,说他是仇人吧,可他的确曾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人对他和母亲的真心,哪怕到了今时今日,他也仍然清晰地记得他白般讨好自己,哪怕是被自己各种仇视厌弃也从未表现出过一丝的怨,可见他对母亲是爱到了骨子里,否则也不会对他如此有耐心;可若说他是恩人吧,他又是令母亲遭受十年折磨、令双亲夫妻分离并最终阴阳两隔的罪魁祸首。
夹在恩与仇之间,乘风对这个人真是爱不得,恨也不能,所以矛盾的他只是看着耶律图,什么也没说。
尽管乘风没表现出来,但耶律图将他的为难皆看在眼里,遂拿出他身为一国名将的傲气与自尊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那么我成全你,今后好自珍重,但愿你我不会有沙场对阵的一日!”
乘风闻言不禁一笑,终于开口道:“若真有那一日,想来你也不会手下留情,否则你就不是那个为了国家利益连个人生死荣辱都能置之度外的耶律大将军了。”
耶律图闻言表现出欣喜,为乘风懂他,可乘风接下来的话立刻又让他皱起了眉头。
“人生在世,起伏总是难免,但无论将来如何,这条路我誓要决行到底!若你我真有沙场对阵的那一日,我也定会为了我想守护的一切舍弃所有,纵血溅沙场亦无悔!”
不远处慕荣闻言,眉心一蹙,眼露哀伤。
乘风说得豪迈,耶律图却是听得苦涩,摇头一笑:“那我便祝你从今往后一切顺遂,若你我真有不得不沙场对阵的那一日,我也会为了我要守护的一切舍弃所有,纵埋骨他乡亦无悔!”
耶律图说得很平淡,但却透着一股无可撼动的力量。
乘风也笑了,抬手揖道:“大将军珍重。”
耶律图竟也对他行了中原之礼,揖道:“珍重,后会有期。”
随即,乘风目送耶律图走到亲卫之间,看着他上马,看着他最后回望了自己一眼,看着他扬鞭策马,一行七八人绝尘而去。
直到他们最终消失在悠长绵延的官道上,乘风才悠悠说了一句:“但愿你我再见无期。”
到底,他还是不愿真的与耶律图沙场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