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倾鸿的话让慕篱更加替他感到悲哀,伤感。
和洛倾鸿比起来,他虽也拥有两重身份,虽也一直戴着别人的面具、用别人的身份活着,可他至少始终都清醒地知道自己是谁,要的是什么,又该做什么。
他虽用力地抹掉自己的身份和过往所有的痕迹,可爱他的人们却永远在心里念着他,不会忘记他,也正因有这些爱他的人在,他才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不会迷失方向。
而洛倾鸿,他虽也有一个为他指明方向、且是唯一“关心”他的人,但可悲的是,这个人对他可不仅仅是别有用心这么简单。他从一开始就只当他是棋子,把他看做报复太子妃的工具!
“你说你这么多年来只为复仇而活,那一路走到今天,你到底都得到了什么?成千上万的人因为你的复仇而丢掉了性命,这牺牲难道还不够多吗,你到底想要得到怎样的结果才算满意?而且你的仇人不是都已经不在了吗,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那你为何还不肯收手,还要继续为他卖命?”
洛倾鸿眉头一蹙,他当然不会说他是为了抢回楚天尧,主动将他们的内部矛盾暴露给敌人。
“我说过,复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意义,你难道忘了,若非楚天尧,这天下原本该是属于我的。”
“!”慕篱暮然睁大了眼睛。
“当然,我也并不是真的想要做什么天下之主,我只是看不惯别人抢了我的东西而已。等我抢回来之后,该怎么处置那就是我的事了,就算是让给楚天承也无妨,反正我对做皇帝没兴趣。”
“……”
慕篱没想到他竟已疯魔到了这个地步,看着他沉默良久方道:“少谷主,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一天,你帮楚天承得到了天下,那之后呢?帮他得到了天下之后,你又打算为什么活而下去?”
洛倾鸿的眼中第一次浮现出了迷茫,因为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光是复仇就已经耗去了他所有的精力,他根本没有那个闲功夫去考虑这个虚幻又奢侈的问题。
“也许,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去死了吧……”
慕篱终于明白他为洛倾鸿感到悲哀是源自什么了,无比痛惜道:“洛倾鸿啊洛倾鸿,我真的替你感到悲哀。二十二年了,你一直都活在仇恨里,无论是复仇还是报恩,你一直都活在为别人活着,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要为自己而活吗?你难道就没有想要的东西,没有属于你自己的人生目标吗?”
洛倾鸿仰天一笑,眼中有淡淡的泪光泛出,道:“你没有经历过那个地狱,你不会明白,你的亲人在你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死去,而你却无能为力,那是一种多么绝望的感觉,你也永远不会明白,二十多年日日夜夜被噩梦纠缠是什么滋味。”
慕篱确实不能明白,可他也曾经历过人间地狱,他也曾失去过至亲至爱,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有一位伟大的母亲,一位给他足够支撑、让他不至于被仇恨蒙蔽心志的兄长,还有一位跨越了生死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至爱,还有许许多多敬他爱他追随他的人,让他能够跳出仇恨的诅咒,让他为了守护这些人而战。
或许,洛倾鸿和他的不同就在于,洛倾鸿当年没有遇到可以拉他一把的人,所以他的记忆便永远地停留在了七岁那年,他的人生也永远地定格在了七岁那年。
“洛倾鸿,虽然你替楚天承做过无数伤天害理的事,甚至间接害死了我的亲人,还总是妄图谋害我在这世上仅剩的两个亲人,可我仍对你充满同情,更为你感到悲哀。”
“……”
洛倾鸿眼中透出怒意,因为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他人对他的怜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因为复仇是他唯一的宿命,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慕篱却全然无视洛倾鸿的怒意,接道:“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总是为了那些水中月、镜中花如痴如狂,成疯成魔,过深的执念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很多原本拥有且珍贵的东西。洛倾鸿,我相信你一定也有十分珍惜的东西,不要让仇恨蒙蔽了你的双眼,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后悔!”
洛倾鸿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慕篱的话却接二连三地传来,以至于他简直都不敢相信慕篱竟会对他说出这番话,更难以置信,这世上竟还会有这样的傻子。
“哈哈哈!想不到二公子竟会对我进行说教,这实在太令我吃惊和意外了,你是在同情我吗?你难道忘了我是你的敌人,忘了我曾对你做过什么事吗?”
“……洛倾鸿,回头吧,趁一切还来得及,仇恨除了制造新的仇恨和更多的杀戮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哈!”洛倾鸿广袖一扬,笑道:“二公子,我劝你还是省省吧!你那番说教对我根本起不了作用,因为我早已无药可救,也从未想过要救。执念吗?或许如此吧,可二公子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慕篱望着他,一双灵动的杏眼坦坦荡荡,仿佛一双无形的审判之眼直叩罪者的心灵。
洛倾鸿强压下那双干净、透亮、无邪的眼睛带给他的压迫,道:“我知道你暗中做了这么多,不过就是想让你那个好兄长成为天下之主,对不对?但很遗憾地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你就休想达到目的,我一定会灭了慕家孤子寡父,夺回天下!谁也不能阻止我的复仇之路,到那时我倒要看看,二公子是否还能说出这些冠冕堂皇的话!”
慕篱扶额默叹,这个人当真已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
“看来无论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少谷主的心意了。”
洛倾鸿用眼神回他两个字:当然!
“既是如此,我也就不再多费唇舌了,有些事,原本我是想以更婉转一些的方式告诉少谷主的,现在看来,若非最猛烈的药剂,只怕不足以令少谷主清醒。”
慕篱说着便起身,洛倾鸿狐疑地看着他,也随之起身。
慕篱朝门外喊了一句:“请贵客过来吧。”
然后他看向洛倾鸿又道:“我这里有位客人希望能见少谷主一面,有些事由他来告知少谷主,或许更能令少谷主信服。”
话音刚落,便见云酆领着一位粗布深衣、头发眉毛胡须一片花白的老者走进屋来。
就在洛倾鸿还在上下打量眼前陌生的老者时,老者却突然激动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朝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才抬起头老泪纵横道:“小殿下,见到您还活着,真是太好了!苍天怜见,苍天怜见啊!”
洛倾鸿搜肠刮肚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此人到底是谁,但是会称呼他为“小殿下”的人必定是当年太子府的旧人,但据他所知,当年太子府的旧人应当只剩下一个了,那就是当年惨剧之后便人间蒸发的背叛者——穆晨!
在阎回尚未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洛倾鸿就一个箭步上前,大力将阎回一把悬空拎起,目眦欲裂道:“你是穆晨!”
阎回惊恐地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小殿下,老臣是阎回啊!阎守之!”
“阎守之?”
洛倾鸿微微一愣,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三十多岁、脸上总是挂着亲切和蔼的笑容的男子。
他是父亲的亲卫长史,那时他不懂什么亲卫什么长史,只是常见那人与父亲在一处议事,知道他是父亲很信任的人,父亲总是唤他叫做“守之”。
小时候的他很顽皮,会趁他们商议事情时跑去捣乱,尤其喜欢捉弄这个好脾气的阎长史,因为他从来都不会生气,父亲每回都会板着一张脸训斥他没规矩,而他却总是笑眯眯地替自己打圆场,说:“小殿下还小,活泼些是好事,无妨。”
洛倾鸿皱着眉头松开了他,退开了好几步,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才不太确定地问:“你是……阎长史?”
阎回得了自由,复又跪得端端正正,激动地再度热泪盈眶,喜极而泣道:“是的,小殿下,您还记得老臣,老臣何其荣幸!老臣今日终于明白上天为何要我苟活至今了,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到小殿下!看到小殿下还活着,老臣实在是太激动,太高兴了!太子殿下若在天有灵,一定也会欢喜不已的!”
洛倾鸿跌坐回椅子上,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又有些不敢相信,呢喃道:“不是说……没有幸存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