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旭主峰下,巫族入口处是一道两岸高峰夹逼的纵深峡谷,从外面看犹如一线天,从中隐约可见谷内笼罩在迷雾里的峰峦。入口外则长满了大片不知名的野花,野花和山崖间是直通入口的山石小径。
山中阴森湿冷,寒气逼人,连吸入的空气都好似饱含冰凉露水,落雨和胥江依照巫族的规矩留在一线天入口外待命。今日山里的雾不是很大,即使隔个十来丈远也能看清山道下的异动。
所以,当慕篱和洛倾鸿一行出现在山石小径彼端时,胥江立刻警觉起来。
云殁奉命一直在京暗中保护慕荣,云清奉命去了南楚,云翊照样留守总舵,所以此行慕篱只带了连城雪和云酆以及四名亲卫,且没有戴云霆的面具做伪装,因为他知道即将见到的必定都是已知他真实身份的人,再伪装遮掩已无意义。
同样的山路,同样的目的地,人却已不同,心境也大不同了。
五年前来巫族时,人全,家齐,天下尚平。
而今,那些人都已四散,有的阴阳永隔,有的飘零天涯。
慕篱还记得,五年前洛倾鸿随他和兄长一道来巫族求医时,他怎么也看不透洛倾鸿,如今回想起来,原来是因为他从一开始便身负任务,别有用心。
想来那时的他就已经和楚天承在暗中策划一切了,而以少谷主身份光明正大混入他们中间的他一直在寻找契机,其结果便是他们从那本手札中得知了兄长拥有帝星命格,并最终导致少帝痛下杀手,酿成惨剧。
虽然结果出乎意料,但慕篱知道如今这一切并非是父兄想要的。如果可以选择,他相信他们宁愿携妻带儿归隐山林,从此不再过问朝政,过平凡安宁的生活。
回想过往一切,慕篱只觉做了一场漫长而艰辛的梦。
而当年的洛倾鸿虽也沉默寡言,但他却能感受到他头脑很清醒,十分清楚他的目标和要做的事,可这一次,洛倾鸿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糟糕透了。
只见他眼圈泛黑,神色黯淡,表情阴郁,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只压抑的野兽,表面虽风平浪静,内里却异常地狂躁不安,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这一路赶来,他一句话都不曾说过,也没人敢跟他搭话。
望着这样的洛倾鸿,追风除了焦急、心疼和默默守护别无他法。
原本他们跟随洛倾鸿赶赴南境,正计划着下一波该如何对付司过盟和慕篱,此时慕篱却主动向他们发来了飞书,邀洛倾鸿前往离人峰一会,并且特意交代要他独自前去,因为事关庚寅真相,他不希望节外生枝。
当时他和凌云都极力劝洛倾鸿不要去,一口咬定这一定是圈套,怕司过盟会对他不利,然而他却执意要赴约,原因很简单:慕篱在传讯中提到了庚寅真相。
洛倾鸿推测,慕篱会提及庚寅之事,起码说明两点。
第一,他已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第二,他必定和庚寅之事相关的人有过接触,否则他不能知道自己的身份。
可是除了他和楚天承,知道当年庚寅之事的真相并且存活下来的人,据他所知,就只有曾经背叛了太子府并从此人间蒸发的穆晨了!
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要赴这个约,并且严令追风他们在离人峰下等他的消息。
追风不知前天夜里慕篱到底跟他的主人说了什么,也不知跟随他们一同前来的那个头发胡子一片花白的老者是个什么来头,他只知道,昨日清晨在离人峰下见到洛倾鸿时,他的状态差到了极点,像是正在酝酿的暴风雨,一副随时都有可能发作的样子。
他愤而质问慕篱对掌门做了什么,慕篱很是淡定地说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告诉了少谷主一些他应该知道的真相罢了。
他还欲追究时,洛倾鸿却十分狂躁地喝止了他,叫他不许再聒噪,否则就算是他,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追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洛倾鸿,就算是楚天承从他眼皮底下抢走了楚天尧的时候,他也没有这样狂躁过。他甚至还发现这一次的洛倾鸿竟隐隐透着慌乱,这令他十分不安。
他能感觉到,洛倾鸿的体内有一根弦绷着,随时都有可能会断,而一旦这根弦断了,谁也无法预料将会发生什么。
凌云则一直还是那张冰冷的眼和深邃的眼,也时刻关注着洛倾鸿,好似也怕他会出什么意外。
胥江大老远发现他们时,这边洛倾鸿自然也大老远就看到了胥江,顿时内心波涛翻涌。
胥江是楚天承的心腹,是他最为倚重的人,所有隐秘见不得人的事,他必定都会交给胥江去办,而落雨则不过是一具没了灵魂、只会听命形事的空壳罢了。
如此隐秘的队伍,可见楚天承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藏在这巫族当中,洛倾鸿的内心因此愈加的狂躁不安,难道阎回所说的都是真的!
两路人马在紫旭主峰下狭路相逢,洛倾鸿内心既惊又疑且乱,但脸上却是一片肃杀,冷眼看胥江问:“你为何会在此?”
胥江扫了一眼对面的阵容,狼一样的眼里投射出毫不掩饰的杀意:“你又为何在此?”
洛倾鸿不答反问:“楚天承在里面,是不是。”
他虽是在问话,但口气分明就已经是确定了。
胥江也同样不答,而是龇牙咧嘴地反问:“主人不是命你去对付司过盟吗,可你为何会与他们同伍?还有……”
胥江眼睛一瞟,目光停在了阎回身上,十分不友善地问:“老先生,在下见你有些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阎回十分从容地上前一步,毫无诚意地拱了拱手,道:“胥总管,别来无恙,可还记得阎某人?”
胥江探究的眼神在他浑身上下打量一番,又在他沧桑的脸、花白的头发和眉须上打量了许久,眼中突然精光一闪,惊讶道:“你是阎守之?!你竟然还活着?!”
阎回抚须道:“托胥总管的福,阎某总算是大难不死,侥幸活下来了。”
胥江脸上的杀气更加露骨了,磨牙问:“当年凡是有头有脸的我们都仔细核对过,想不到你竟然能从乱葬岗爬回来,当真命大!”
阎回不客气回敬道:“想来是老天也不忍你们犯下的滔天罪行就此被尘埋,所以才叫阎某从鬼门关又爬回来了,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替太子府昭雪,让庚寅真相大白于天下!”
胥江褶皱的皮肤微微抽搐着看向洛倾鸿,那眼神恨不得立刻剐了他。
“如此说来,你都知道了。”
五年前,他就曾对楚天承说:“若是让他知道了真相,只怕他就不再是一枚听话的棋子,而是一把会伤及自身的利剑了。”
当时楚天承说:“放心吧,他永远都没机会知道真相,因为知道真相的人都已经死绝了!”
可如今看来,他还是知道了!
从胥江和阎回开始对话起,洛倾鸿内心的狂躁就在一点一点地加剧,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阵风、一团火,不停地煽动着他的心绪。
直到胥江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他再也压抑不住,猛然一声怒喝,都没看到他的梅花银扇是何时在手的,碧血银针就已朝胥江暴雨一般飞了出去!
胥江不愧是刀尖上谋生的老手,早在洛倾鸿出手前就已率先行动,避开了洛倾鸿突来的杀招,当然落雨也几乎是在同时避开了。
洛倾鸿的银扇颤抖着指向胥江,怒红着双眼喝道:“楚天承在哪儿,立刻叫他出来!”
胥江毫不犹豫地抽出了他腰间宝刀,刀锋释放出骇人杀气,对洛倾鸿狠戾道:“我曾许诺主人,倘若将来你这枚棋子不再为他所用,那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今日我便替主人彻底铲除你这个祸害,永绝后患!”
“哈哈哈!”洛倾鸿突然仰天一阵狂笑,然后歪头满是邪气地笑问胥江:“老匹夫,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就凭你,也想取我的人头?!”
胥江也不甘示弱,手提宝刀摆好架势道:“你尽管一试!”
慕篱这方众人正要插手之际,谷中忽然传来一人沉稳而不容置疑的号令:“住手。”
双方人马纷纷望向纵深的一线天,但见苏荷在前率先从雾中走出来,楚天承怀里抱着一人紧随其后出现,边走边说:“你没有去离人峰,反而和司过盟的人为伍出现在了此地,这实在令我意外。”
说话间,他已抱着怀中之人走出了峡谷,与停步侧身让道的苏荷侧身而过,背对一线天迎风而立,嘴角挂着邪魅而充满侵略性的浅笑看着洛倾鸿问:“是什么动摇了你的信念,改变了你的决心,昭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