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向族长说声抱歉。”慕篱边说边起身走到窗边,与长庚并肩而立。
长庚不解地看向他,慕篱道:“昨日我之所以带少谷主来到紫旭山,本是想揭穿楚天承的阴谋。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想借机削弱楚天承的力量,但我也是真心希望少谷主能摆脱楚天承的控制,脱离苦海,只是,我不曾料到太子妃竟还活着,更不曾料到她竟是巫族之后……”
明明该为这一切的真相生气的人,此刻竟在向他这个始作俑者道歉,长庚被慕篱的可爱逗笑了,难得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与二公子无关,一切都不过是宿命罢了。”
然后他又恢复了愁容,转头望向窗外辽阔霜寒的碧水青山接道:“天地间一草一木皆有它的生存法则,人若想在这天地间活下去就必须遵循,倘若强者皆能按照自己的意愿任意妄为,二公子认为后果将会怎样?”
慕篱想了想,道:“那自然就乱套了。”
长庚点头:“所以,生来就拥有通灵之力的我族传人更不能仗着能占会卜、可窥天机便肆意妄为,这是天道,是我们生存在这世间必须遵守的规矩。”
慕篱深表认同地也点了点头。
长庚接道:“在世人眼中,舞阳巫族是一个令人畏惧、同时又令人向往的存在,只因我们能做到常人做不到的事,舞阳巫族从来做的都不是寻常营生。”
“……”
“二公子觉得我用‘营生’这个词不太合适,对吗?”
“……”
长庚轻笑接言:“可事实的确如此,不是吗?会来巫族的人必定都有所求,只要他们付得起代价,我们就会满足他们所求。
而这些特地赶来巫族的人,其所求之事大多也都是世间难为或不可为之事,自然付出的代价也就非比寻常,这也是巫族诸多谣传的根由。
可是,有求于我们的人要为其所求付出代价,我们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舞阳一族的掌舵人世代不能享常人之寿,这便是窥探天机的代价。”
这个话题,上一次慕篱已听长庚说过,到如今,他能更加深刻地领会这句话,或者说这个诅咒的沉重和悲哀了。
“舞阳传人天生拥有非常之能,所做的更是窥探天机、预见未来、扰乱阴阳的营生,正因如此,我们才更应遵守法则,顺应天道。
所以,舞阳先祖才会传下祖训:凡舞阳传人,预知未来而不可改变未来,绝不能做任何可能会改变天道运行的事。
正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欲打破规矩逆天而为,则势必要为之付出代价,可见上苍是很公平的,不是吗?它在给予我们非常之能的同时又给我们戴了一个紧箍咒,以防我们逾矩,扰乱世道运行。”
慕篱点头,表示赞同。
长庚接道:“然而,舞阳家的传人似乎人人都继承了先祖悲天悯人的骨血,个个侠骨仁心,悲悯苍生,总有这样或那样的机缘让他们干涉世间事,打乱世间阴阳,干扰天道运行。既有所求、有所为、有所得,便自然该付出代价,所以历代舞阳传人几乎都活过四十岁。”
“!”慕篱再度为之惊诧不已,原来当日长庚告知他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长庚看向他,轻浅温柔地笑着说出分量极重的决心:“我虽不才,但守护巫族是我自降生之日起便已注定的责任和使命,身为母亲和儿子,我也会不惜一切完成她的遗愿,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慕篱明白,他说的是为太子妃讨回公道,报庚寅血仇。
他忽然想起那年巫族初见,也是在这个房间里,长庚说过含义相同的话:“二公子不必为长庚不平,我虽对巫族命运有如此定见,却并不代表我便怨着这样的命运,相反,这是我自愿承担的责任与使命。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许多事即便我们能预料到结果,但却无法得知其过程,就好比我们每个人都知道生命的终点是死亡,但通向这个终点的过程会如何,我们都无法预料。终点虽同,路却有千万条,要怎么走取决于我们自己。”
“少当家这个比方倒是新鲜。”
“正如二公子立誓不惜一切也要助大公子一偿夙愿,长庚亦有即使赌上性命也要守护的东西。我爱巫族,也爱我的族民,为了守护他们,完成先人遗愿,我会不惜一切!”
……
如今回想起来,慕篱更能领会这话中蕴含的重量。
“前代族长若泉下有知,定能安心了;舞阳历代先祖若在天有灵,必定也会为有你这样的传人而欣慰。”
长庚闻言,冲他感激一笑:“多谢二公子。”
而后,他扶窗远眺,浓眉紧锁,语带伤感道:“世人对他们所不了解的巫族冠以神鬼之说,对我们既敬又畏,既心驰神往,又避之若浼,所以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怀疑舞阳一族为何会长存于世。即便没有我舞阳一族,这人间也照样会轮回转续,不会受任何影响,不是吗?”
“听族长此言,想来是终于找到答案了。”
果然,长庚苦涩一笑,答:“我也是在接任了族长之位后才渐渐悟出了其中的道理。
这世间总有那么些人拥有那么一些超越自身能力的欲望,有那么一些哪怕倾家荡产、甚至付出性命也要达成的执念,也许正是这千百年经久不衰的人间欲念,才催生了可以为他们达成愿望的超越世俗的存在。有需求才会有供应,这是千百年来永恒不变的真理,是故……”
长庚转过身再次面向慕篱,掷地有声地吐出了十六字定论:“欲念不止,则需求不止;需求不止,则舞阳不灭!”
欲念不止,则需求不止;需求不止,则舞阳不灭。
慕篱将这十六字反复咀嚼,回想这一路走来遇见的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无论身份尊卑、地位高低,哪一个不是为自己的欲念汲汲营营,而只要他们的欲念不止,则舞阳巫族的宿命便永无终结。
思及此,慕篱也不由一声叹息,不无自嘲道:“说起来,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份子呢。”
长庚了然一笑,道:“所以,有什么疑问,二公子尽管问吧,算是感谢二公子肯再次听我说这么多废话,以及一直以来欺瞒二公子的歉意。”
慕篱看了看长庚,而后也了然一笑,闭目深吸一口气,转换了心情,再次睁眼,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那么请问族长,裴老太师和秦大将军是否为巫族之后?”
“在钟灵山中时,龙躣就曾言,此事怕是瞒不了二公子多久了,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长庚不由又一阵好笑,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原本楚天承和吕玄在钟灵山合谋设下的连环局的确可说是天衣无缝,奈何一直隐藏在幕后的舞阳巫族成为了他们计划当中的最大变数。
当初,明知自己的行动会加大巫族暴露的风险,可为了救慕荣、助慕篱解钟灵之困,他也顾不得其他,而慕篱果然没让他失望,终是怀疑到巫族了。
慕篱虽已猜到了答案,但亲耳听到长庚的回答,他还是不由地吃了一惊。
“所以,他们真的是巫族之后,并且一直都知道司过盟这些年来的动向,也一直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是吗?”
“是。”
“所以,隐藏在司过盟幕后的那位高人实际上有四个人,当年第一次现身司过盟的高人是前代族长,之后这些年便由族长、裴老太师、秦大将军你们三人交替以高人的身份在行动,对吗?”
“是。”
慕篱有些错乱了,难怪无论他们怎么查都弄不清这位幕后高人的身份,他甚至还曾将调查方向瞄准与云霆、柴素云有过交集的朝中官员,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此人和云霆、柴素云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从一开始就把方向搞错了。
当初在钟灵山时,云清曾突发奇想,猜测秦苍与那神秘高人有所关联,哪知他瞎猫撞上死耗子,竟让他猜对了一半。只可惜这个想法当时就被他自己给否定了,因为他觉得年龄对不上,且事后他也就把这茬给忘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妃如何会成为巫族之后,裴老太师和秦大将军为何也成了巫族之人?”
“二公子稍安勿躁,这便是接下来长庚要说的重点。”
慕篱再度深吸了一口气,等待长庚的答案。
“其实,二公子所问的是同一个问题,而要解答这个疑问,我首先需要向二公子解释何为巫族‘双生禁忌’。”
“双生禁忌?”
长庚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