晷景余三日,忧愁尽一年。
酒侵新岁熟,花待故枝妍。
邻里多遗馈,庖厨有盛烟。
拥炉风雪顺,春意欲相先。
——宋·冯时行《腊月二十八日》
在大梁城南郊,丹水流经之处有一巍峨群山,人称太清山。
寒时冬雾笼罩千山暮雪洗尽铅华,满目圣洁无暇,堪称人间仙境;暖时茂林覆盖群峰蓊翳山水掩映,处处鸟语花香,胜似世外桃源。
太清山脚下十里长亭中,垫得暖和、裹得严实、怀抱暖手炉的慕篱端坐轮椅,遥望太清群峰天澄云净山如洗,望之使人身心涤荡,凡污尽除。
在他身后,生得粗狂豪放却一脸敦厚的赤麟默默守着。
而在长亭顶上,一个冷峻黑影一手搭着膝盖沉默坐着,一张面具遮住他大半边少年时因战乱而被烧毁的脸,只漏出鼻子以下部分。本就被面具遮挡了的双眼,其中一只还被头发遮住看不真切,整个人如同暗夜幽灵一般阴森。
他便是重明,一般都难寻踪迹,可一旦慕篱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凭空出现,简直跟鬼魅一样。
其余跟出来的护卫及车马皆奉命在长阶下大道旁覆雪枯树下候着,护卫们看似站得随意松散,实则是将长亭周围护得密不透风。
今天是十二月丁酉日,腊月二十八,整个大梁城都特别忙碌,忙碌中又充斥着喜悦,在外做官、经商、读书等等的游子也都陆陆续续赶回家,准备过年了。
相府自然也不例外。
是时,慕谦仍在朝中忙得脚不沾地,天启帝近来情况越来越不妙,慕谦几乎每天都是鸡鸣未闻便往,披星戴月而归,偶尔直接宿在枢密府官署。
尽管南巡已结束,可太子依然奉旨监国,诸位辅政大臣依然忙得不可开交。
而柴素一与刘蕙则从扫尘那日开始便已分工忙着过年所需的诸多准备,这几日来府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来来往往都忙得热火朝天,唯有“腿脚不便”的慕篱是闲人一个,非但帮不上丁点忙,对进出离忧居忙碌打扫的丫头小厮们来说反而是个麻烦。
于是,他就十分自觉地出来“游山玩水”了,旭升和静姝都没跟来,因为他们要留下来收拾打理离忧居,也要帮着主母忙里忙外。
再者,慕篱身边有重明、赤麟及相府护卫统领龙吟跟着,他们自然也放心。
忽见龙吟魁梧身影出现在坡道上,而紧跟在他身后出现的还有两人。
在前一人,他再熟悉不过,在后一人虽看着面生,但他又感觉无比熟悉,因为他已经听了太多关于他的故事。
见到慕荣的那一刻,慕篱喜不自胜,隔着老远就对慕荣挥舞着手臂道:“大哥!”
慕荣闻声抬头,大老远看到高处亭中正一脸兴奋朝他们招手,脸上立刻也绽开一抹甜死人不偿命的温柔浅笑,加快了脚步。
三人来到长亭,龙吟便自觉让到一边,未入亭,慕荣与欧阳烈则双双步入亭中,慕篱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喜悦道:“大哥,你回来了!”
慕荣步入亭中什么都没说,先上前探了探慕篱的手温,感觉挺温热,这才放心,却又故意板着一张脸道:“我在路口遇到龙吟,才知你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回头要是又病了可怎么好?”
虽然如今他常出门在外跑动是值得高兴的事,可这大冷天的还往外跑就不是很妙了。
慕篱乖巧又带点撒娇意味道:“知道啦~下次我一定注意。”
慕荣宠溺地瞪他一眼,慕篱视线随即往慕荣身旁黛蓝深衣的欧阳烈一转,温润一笑:“想必这位就是欧阳大哥了。”
慕荣绕到慕篱身后将轮椅往前一推,有点炫宝的意味向欧阳烈介绍道:“浩然,这便是小篱。”
慕篱温文尔雅向欧阳烈深深一揖,欧阳烈亦躬身还礼,首次相见的两人心下各自暗奇。
慕篱没想到兄长如此“斯文”的人,所交之友竟生得这般粗犷豪放,浑身都是不拘一格的洒脱气息,与兄长的“正经老成”简直南辕北辙。
欧阳烈打从见到慕篱的第一眼起,他身上独有的气质也让他惊叹不已。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笑如春水,温润如玉,浑身都散发着一股让人舒适安心的柔和,但在他那温润如玉、尚有几分稚嫩的外表下却又隐隐透着一股极其成熟稳重的气息,令欧阳烈不由暗暗称奇。
“总听兄长说起欧阳大哥的传奇事迹,却一直无缘相见,今日总算能一睹本尊风采了。”慕篱道。
“哈哈哈!”欧阳烈豪迈一笑,大咧道:“我也总听怀霜提起你,今儿总算见着真人了,果然是个玲珑剔透的妙人儿!”
慕荣道:“当日在鄢都收到小篱的飞鸽传书,我就想着年关将至,不如干脆带你一同回家过完年再回驻地,也好趁机带你在京城四处转转散散心,所以便向军中一并告了假,这才北上燕州。”
欧阳烈坏笑道:“嗷~原来你在去燕州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把我拐进军营了?”
慕荣白他一眼道:“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原本只打算邀你来我家过个年而已,还真没想过要带你进军营。”
欧阳烈歪头看着慕荣完全没个正形狐疑道:“是~吗?”
慕荣想起燕州时他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出来:“若非你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我才懒得管你呢!”
“哎呀,这就反悔啦?是谁当着小葵的面发誓说一定会好好看着我的,嗯?”
慕荣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
欧阳烈立马又换上了一副贱贱的表情嘿嘿笑道:“好好好,我不说了,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那么窝囊了,成不?”
慕荣又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慕篱见他二人你来我往的,且他极少看到不那么严肃还有点不正经的兄长,心中着实为他有这样一位交心的朋友感到高兴。
此外他也明白,兄长是怕欧阳烈情绪低落,更怕他一蹶不振,所以才特意告假带他来京城过年,毕竟繁华的大梁城年节时还是相当热闹的。
“说起来还真要多谢欧阳大哥,多亏了你,我们今年才能好好过个团圆年。”
欧阳不解:“嗯?这话怎么说?”
慕篱笑答:“欧阳大哥有所不知,自从兄长从军之后,每年年关他都很少能赶回来,今年托你的福,我们总算可以过个真正的团圆年了。”
慕荣所属紫耀军府驻地鄢都处于北境,是北抗竘漠强敌之边军的重要后援力量,全军五万将士一年四季鲜有回家的时间。
慕荣身为军高层将领,还兼着当朝枢相之子的身份,更需以身作则,不能搞特殊化,况且这也是慕谦绝对不会容许的。
欧阳烈听得慕篱如此说,便也乐道:“是嘛,那如此说来,怀霜,你可得好好谢谢我,你说说,你有几年没陪四娘一起过年了?我看你呀,就是看准了四娘性子好,觉着她好欺负是不是?”
慕荣继续翻白眼:“是,我真该好好谢谢你~”
“哈哈哈!”欧阳烈笑得得意洋洋,没心没肺。
慕篱道:“从前我总担心兄长在军营中是否能照顾好自己,这下好了,有欧阳大哥作伴,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今后兄长就拜托欧阳大哥多多关照了。”
欧阳烈连连摇头道:“哎,这你还真的别指望我,我这个人一向散漫惯了,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照顾他?”
慕荣淡淡道:“军中纪律严明,自会把你那些散漫恶习都治好的。”
欧阳烈立即嚷嚷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还没踏进军营呢,他就开始这样了,这要进了军营,他还不定会怎么折磨我呢!”
慕荣腹黑道:“你若觉得受不了军中的艰苦严苛,也可以现在就打道回府,继续去做你的镖局当家。”
欧阳烈立刻贱贱地嘿嘿赔笑道:“那不能,受得了,绝对受得了!我既答应了你,又岂会半途而废,我欧阳烈是这样的人吗?”
慕荣无语摇头,欧阳烈拍着胸脯对慕篱保证道:“既然是二郎开口,那我说什么都会尽力照顾好他的,你只管放心!”
慕篱揖道:“如此,多谢欧阳大哥了。”
欧阳烈一摆手:“哎~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哈哈哈!”
慕荣无奈摇头叹气,慕篱心道:看来今年年节一定会很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