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相府,离忧居。
夜半三更的卧房内,静姝轻手轻脚摸进屋来,伸长脖子瞅了瞅帐中人,睡梦中的慕篱呼吸轻浅,外面凄厉的寒风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静姝见之心安一笑,这要是从前,无论她的动作有多轻,都必定会惊醒慕篱。
她瞧了瞧炭火情况,夹走燃尽了的,又从提进来的炭火中取了几块烧得正旺的添加进去,然后再看看通风口的状况,觉得满意了,这才又轻手轻脚地提着裙角出去了。
即便如今慕篱身体好了许多,众人也还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晚间轮流守夜的旭升和静姝还是会定时摸进来瞧瞧炭火,看看通风状况,生怕慕篱再有个风吹草动。
这冬日守夜,既要保持屋内通风,又要保证室内暖和,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是故柴素一都不敢假以他手,特别交代旭升和静姝小心侍候。
静姝离开后,整间卧房又恢复了极度的安静,除了微微的炭火燃烧声,便是窗外呼啸的风声。
倏然,小院中一条黑影窜入,正欲入内时,被两道突然杀出的身影同时拦住了去路,但下一刻两人皆是一惊,动作麻利收手的同时双双揖道:“参见殁尊者!”
云殁不动声色道:“盟主有令,立刻带二公子前去相见。”
重明与赤麟闻言又是一惊。
赤麟道:“可是殁尊者,这个时辰……”
这个时辰慕篱正在安睡中,不好打扰吧……
但这话赤麟没说出口,因为他很快就明白了,盟主会在这个时间点见二公子,且还是四大尊者之首的云殁亲自来请,那就说明事态非同一般。
两人都是聪明人,交流了一个眼神之后便为云殁让路了。
云殁也不再耽搁,临进屋前交代:“告诉龙吟,若二公子卯时仍未回府,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他夜出未归。”
云殁的命令向来简洁明了,从来不多说一句废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自然是相府所有人都包含在内。
“属下明白!”二人低头领命的同时,云殁人已经瞬间消失在他们眼前了。
赤麟道:“你在此守着,我去通知队长。”
重明点头,无声回答一向是他的作风。
而就在赤麟转身离开的同时,云殁已抱着慕篱出来了,但见怀中之人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十分严密。
“……”慕篱艰难地睁着一双睡意惺忪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面无表情的云殁,满脸问号。这么大的动静他若还不醒,那便是死人了。
“二公子,得罪了。时间紧迫,云殁会在路上向您说明一切。”
云殁语罢,脚一点地便腾空而起飞离了小院,重明躬身揖礼相送。
于是,小院再度恢复平静,仿佛不曾有任何人来过,也不曾有过任何的异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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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化碧空余恨,九转苦炼丹不成。
赤心结草付流水,徒为他人做嫁衣。
雪掩太清风料峭,天共青山老。今夜的太清山因一人将逝而显得愈加酷寒凄冷。
太清山中有个玄灵观,传说这座古观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建造于何年,又是何人所建。
传说到这里祈福的人都会达成心愿,虽然此观是建在大约三百丈高的孤峰山腰上,但每年特地跑到这里来上香祈福的人却是有增无减,也算是京城一大人流集散地了。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这座千年古观竟然就是江湖名门司过盟在京城脚下的据点,就算是司过盟内部也只有四大尊者及直属四大尊者的亲卫团知晓,保密性极强。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
玄灵观西院正中,坐北朝南立着一座三层小楼,名唤凤隐楼。
小楼顶层东厢,一间设施简朴、炉火微红、点着油灯的山房,四大尊者及周桐皆屏息凝神,静静聆听病床上的人一点一滴诉说着他的悲、他的恨、他的憾。
银烛吐着丝丝青烟,摇曳烛光映照出床边一抹坐着轮椅的清瘦少年影。
慕篱身着竹纹玉白霜衣,全神贯注聆听着病床上之人的喃喃悲诉。
由于是半夜被突袭“劫”来的,所以他没有束发,满头青丝随意地披散着,为清瘦的他竟无端添了几分凄美。
床上的独孤仇满面惨白,眼底一片乌青,进气多出气少,一副随时都可能咽气的模样。
然,他的双眼格外清明,对慕篱娓娓讲述着他与司过盟的关联之所在,当年那位高人的指点,司过盟与楚天尧之间的情仇,司过盟与追命九门之间的恩怨,以及他报恩的一片赤诚之心徒为楚天承野心霸业做嫁衣等等所有的过往及真相。
当年,昌盛帝一道圣旨降下,尚未满月的小皇孙就被无情地宣告了命运的终结,当时身为太子贴身侍从女官的柴素云不忍襁褓幼儿无辜被害,便冒死带着小皇孙连夜逃出了皇宫。
遗憾的是,小皇孙终究还是没能逃出生天,惨死在了追兵屠刀之下,柴素云亦不幸坠崖。追兵在崖下搜索数日,终于找到了一具身形穿戴皆与柴素云吻合的尸体,将之带回宫中复命,楚天尧这才作罢。
世人皆以为小皇孙是亡在了昌盛帝的圣旨之下,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曲折。
但是,当时的楚天尧却不知柴素云并没有死,而是侥幸被偶然路过的云霆所救。是时,因悯太子楚天祁请命而得救的云家早已与官场绝缘,弃官从商。
为绝追杀,云霆便想出了前述金蝉脱壳之计,后来更是为了救重伤濒死的柴素云试药而意外中毒,导致他未老先衰,青丝一夜成雪,二人的命运从此便绑在了一起,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缘。
于是,夫妻俩一个为报太子救族大恩,一个为替主君报血海深仇,司过盟的雏形就此诞生了,而当初意外中毒导致的少年白发倒无心插柳成了他掩藏身份的最佳伪装。
直到今夜,慕篱方领悟当日初见之时,为何无论是庚寅之变内幕还是司过盟详情,独孤仇都对他毫不讳言,原来他与司过盟之间有着如此深厚的渊源。
他自小便知母亲有个亡故的妹妹,却不想姨母不但未亡,还有此一遭际遇。
不幸的是,柴素云终究还是在与独孤仇成亲五年后便因病亡故了。
也是到了今夜,慕篱才知他当日的表现令独孤仇多么意外与惊喜,是以早早就已决定要将司过盟托付给他。
此外,慕篱还终于厘清了一个疑虑。
其实对于龙吟的办事速度之快、效率之高,还有赤麟、重明他们明显不同于寻常护卫的能力,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因他们都是父亲从军营带回来的“老兵”,所以他才将这些疑虑都压下了。
而今夜,他终于明白了个中就里,也确信了不但枢相府,就连父亲和兄长身边也必定都有司过盟安排的人。
至于独孤仇提及的那位高人,慕篱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得不为他给司过盟指引的明路而叹服。
正如独孤仇所悟,当年若非这位高人指点,如今的他们无论明里还是暗中都将无力与楚天承抗衡。
但不知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预知如此长远,甚至经过这么多年,他们都不知那位高人是否还活在这世上。若能再得见高人一面,无论是独孤仇还是他,都想好好谢他一番。
此外,还有一点也令他颇为在意。
照理说,江湖中人是最不屑与污秽朝堂有染的,过去他们虽知九门跟朝中权贵没少往来,但那都不过是生意上的,可如今他们却忽然得知,追命九门这个谜一样的江湖名门竟然根本就是朝廷鹰犬,是厉王豢养的谋权工具,听其驱使为其卖命,这实在古怪得紧。
照九门以往与司过盟过招的经验来看,九门中人都是相当傲气的,那他们的掌门想来也应是个傲气的,这样一个人为何甘为阴谋之人的爪牙呢?这太值得深究了。
而相较于以上这些被解开的疑虑和谜题,更重要的是,慕篱终于明白了当初在舞阳巫族时长庚的话中深意。
长庚曾说:“然而世事便是如此可笑,看似离皇权越远、对大位越无心、一味只知风花雪月的人,其野心往往最大,城府往往也最深,不是吗?”
当时的他参不透长庚的话外之音,而今他终于明白了,原来长庚暗指的是厉王楚天承。
而长庚当日之所以不明言,他大概也能猜到缘由,毕竟长庚说的巫族禁制还言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