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枚铜板高高抛起。
少年一把接住,手掌摊开,一正一反。
正面的写着“启元十年”,是今年的铜板。
反面的刻着“大宣昌隆”,这与往年一样。
“又猜错了,唉”少年叹了一口气,又将铜板抛起。
铜板飞上最高点,两根手指伸来,稳稳捏住。
“宋寅初,你闲的没事做么?”
宋寅初便是这少年。
声音从身后传来,宋寅初回头看去,是一个中年人,四十出头的年纪,唇上和下巴都蓄着短短的胡茬,显得很是硬朗,却又自有一股书卷气。
当然,若是他不是满身泥泞,脚下还踩着一双破烂的草鞋的话,他更像是个教书匠。
这是宋寅初的父亲,宋潺。
“父亲你回来了!!”宋寅初红着眼拦腰抱住男人,语气中还带着一丝哽咽。
宋潺轻轻的拍着宋寅初的背,很是温柔的说道:“好了,你也不小了,别像个孩子一样。这半个月来,我随镇上猎妖队进山,采到了许多药方上的药草,这一次应该就能彻底治好你的病了。”
是的,宋寅初自小便患有十分古怪的病,那便是嗜睡。早些年还小的时候,宋寅初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四个时辰。有幸后来宋潺遇到一位游方道士,求到一偏方。
这偏方的药材虽难求,但也颇有疗效,这些年宋寅初也不复早前那般嗜睡,顶多只是比同龄人更容易感到困乏一些。
宋寅初咧嘴一笑,眼中闪动着喜悦,朝着宋潺摊开右手:“那你可记得今天什么日子?”
“今儿还是什么日子么?我可记不得了!”宋潺摸摸头,一本正经的问道。
宋寅初笑容忽然带上了一丝苦涩,他牵过宋潺的手,转身看向院落一角。
夕阳洒下一片温暖的橘光,草木被修剪的很整齐,正中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树荫下是一座坟茔。
“今天是娘的祭日。”宋寅初眼角微热,有些痴痴的望着那座坟茔,“爹,我好想娘!”
宋潺拍拍宋寅初的头,卸下背篓,小心翼翼的拿出一束绯红唐菖蒲,上面还沾着露水,似是噙泪。
缓缓半跪到坟前,宋潺闭上眼,朝着菖蒲花极轻的呵了一口气,犹忍哽咽,“瑶儿,寅初今天已经十五岁了,我们过的很好,你知道么?”
宋潺的声音很轻,抚摸着碑石,而那碑石早已没了棱角。
“娘”宋寅初磕了三个头后,展颜一笑“娘,你在那里还记得我么,我每天都想着你。你看,初儿每天都替你修剪草坪,但是好累啊,初儿时刻想着,要是您在就好了。”
宋潺扶着宋寅初慢慢盘坐在坟前,道“寅初,你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方石头,拇指大小,上面刻着宋寅初的名字,串着一条绳子。
“今天也是你的生日,这便是你的礼物,喜欢么?”
这石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碳黑色,却十分光滑,入手还有一丝清凉,宋寅初忙戴在脖子上,眼中全是惊喜,“喜欢,只要是父亲给的,我都喜欢。”
“娘亲,你也一定很喜欢吧!”宋寅初将吊坠对着碑石晃了晃。
这父子二人相依为命多年,在这山脉脚下的镇子上艰苦过活,但这一刻,这片小院中却温暖舒适的不像凡间。
夕阳沉下山头,星夜大幕拉起。
宋潺在这合欢树下,拉过一方小木桌,两片蒲团,宋寅初端坐一边,一手握着一只筷子,敲着小桌子,喊道“爹,快上菜快上菜,再不上你儿子就要饿伤了!”
“来了来了”宋潺套着粗布围裙,端着一碗鸡汤,踏着小碎步来到桌前放下,许是烫了手,他连忙捏住耳垂,“好烫啊,快闻闻香不香!”
“真香嘿!”
“嘿嘿,那是,我可花了不少钱和那猎妖队的王队换来的一只蛇冠鸡。哦,对了,这药得饭前喝掉!”
宋潺忽然想起后厨还煎着药,赶忙端来。
宋寅初却是深吸了一口气,苦着脸嘬了一小口“哇,好苦啊,喝了这药,鸡汤再香也要被这苦味盖住了。”
“你再啰嗦,这鸡肉就不剩下多少了!”
“哇,你这老不要脸的,跟你儿子抢肉么?!!”宋寅初赶忙喝了一大口药,整个脸都苦的纠起来了。
“臭小子,没大没小的,鸡肉全归我了,就当做对你的惩罚!”
宋寅初却是听也不听,埋头就吃,而宋潺停下了筷子,笑容带着几分欣慰,也带着一丝泪的苦咸。
“这块肉给我吃!”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开始了这场鸡肉争夺战。
片刻之后,碗碟皆空,这两个人摸着肚子,惬意的并躺在草坪上。
“爹,你和我讲讲你这次上山遇到的妖兽吧!”宋寅初将头枕在宋潺的腿上,宋潺则一手轻拍宋寅初的肩头,一手轻摇蒲扇,一如往昔。
“好啊,我想想啊。青木狼和你讲过了,钩尾虎你也听过了,摇山蟒太可怕了就不和你讲了。”
听到这里,宋寅初不禁“嗤嗤”笑出声:“爹,你尽吹牛,摇山蟒可是咱们这岷山山脉里最厉害的妖兽之一,平时都是盘踞在森林最深处,你怎么可能遇到啊?”
“啊,,,哦,,,你爹可没吹牛,你爹以前真的遇到过摇山蟒,你别看它体型大,其实胆子小的很,所以一直躲在山里面。”宋潺老脸一红,连忙辩解道。
“嗯嗯嗯”宋寅初很敷衍的点了点头。
“好好,让我再想想啊,嗯,这次猎妖队回来的时候在一面山壁上看到了一只蓝焰睛雕,哇,那个是真的可怕”宋潺用蒲扇拍了拍宋寅初的脸,说:“你小子困了么?”
宋寅初“呸呸”了几口,连声抗议道:“没有啦,嘴里那药的苦味我还没散掉呢,哪还睡得着啊!”
“好,那我继续讲。那只蓝焰睛雕虽然是威胁等级兵的妖兽,但是看上去受了很重的伤。于是我随行的这支猎妖队合计着要干一波大的,铤而走险,攀上那面山壁,往那洞里一看,你猜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起初一片漆黑,我们只当那蓝焰睛雕是重伤昏迷了过去,谁知道那洞穴深处忽然亮起两团蓝幽幽的鬼火,那自然是蓝焰睛雕的眼睛了。我们既然做好了准备,也不会害怕。大伙正准备动手,谁知道那洞穴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凄惨的鸣叫,有多凄惨呢,像是被生吃活剥了一般,那血水一直漫到我们脚边。待我们靠的近些了,那黑乎乎里面慢慢的浮现出一张惨白的人脸,看不见身体,就一张脸冲着我们笑。我们这可吓坏了,王队这时候立刻让我们撤。下了山壁后,王队长和我们说,那是一只威胁等级卒的人面蛊虫,先我们一步发现了这只蓝焰睛雕,提前躲在洞中,想寄生那只蓝焰睛雕……”
说着说着,宋潺发现宋寅初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平缓的呼着气,宋潺叹了一口气,蒲扇摇的更慢了。
事实上,宋寅初只是闭上了眼,但下一刻他的意识就不断的下沉,宛如在黑暗的深渊中不断坠落。
他赶忙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而身后似乎有一点光明。
“这是在哪里?”宋寅初的脑子好像一时间有点转不过来,“父亲,你在哪?”
声音不断回响。
他往下看看,四肢俱在,又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什么变化。
一时间,他有些惶恐:“这是梦么?”
他抱着手臂,弓着腰,朝那点光亮走去。
地上似乎有些泥泞,又有些崎岖不平,可光线太暗了,他什么也瞧不清楚。
他只能加快脚步,似乎觉得现在的姿势有些碍事,于是他直起腰甩开膀子就朝那光亮冲过去。
那光亮愈来愈大,终于豁然开朗,宋寅初立刻停下脚步,可惯性依然让他往前多走了几步。
这是一个山壁上的洞口,山壁外是一片连绵望不见尽头的葱郁森林,而宋寅初的两只脚一大半都冲出了山壁外。
宋寅初吓得一屁股往后坐了下去,两个腿都软了。
“这里到底是哪儿?”
或许是上天感受到了宋寅初的害怕,山壁下方响起了一丝声响,宋寅初立刻探出头看下去,下方的空地上有一些隐隐绰绰的人影。
宋寅初大喜,赶忙挥手大喊:“嘿!嘿!你们听得见么?救命啊!”
宋寅初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喊哑了,可是下方的人影却没有任何反应。终于有三两个人朝着洞口望来,宋寅初大喜过望,可待他看清之后却呆立原地。
心中的恐惧像闪电般遍布全身,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那下方抬起头的人中分明有一个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正是他的父亲宋潺,而周围还有一个面孔他也熟悉,猎妖队的王队。
宋寅初脑中立刻浮现了一大段信息,他立刻明白了。
这里就是他父亲宋潺讲的故事,人面蛊和蓝焰睛雕的那个洞穴。
他又看了看洞穴下方,那些人背上行囊已经准备离开了。
也就是说,他们刚刚从洞穴下去,而人面蛊虫而蓝焰睛雕还在洞中。
脖子一凉。
宋寅初整个人仿佛触电了一般,浑身汗毛炸起。
他一动不敢动,其实是想动也动不了,早就吓得脱力了。他瞥了一眼地面,全是粘稠的血液,一滴一滴的口水也似的液体从头顶后面滴在地上,耳边又是一凉,像是一条湿湿的舌头舔着他的耳背。
那舌头从耳背滑到他的下巴,然后一勾,将他的脸整个转了过来,直面身后的存在。
这是一只体型硕大的雕型生物,身上的羽毛所剩无几,裸露出来的皮肤都长满血疮,脖子以上都血肉模糊的耷拉着,从背后伸出一张苍白扭曲的人脸搁在原本雕头的位置。
那人面蛊虫的八只节足深深的嵌在蓝焰睛雕的背部脊椎里,以此来操控蓝焰睛雕的行动。
宋寅初连呼吸都停住了,脸吓得比人面蛊虫还白。
就在这时,异变突起。蓝焰睛雕血肉模糊的双眼出忽然“噗”的一声,亮起两团湛蓝的火焰,那人面蛊虫的脸靠得近,立刻被点燃,一时间洞内痛嚎不止。
蓝焰睛雕似乎在同人面蛊争夺身体的主导权,整个身躯都开始晃动了起来,这可苦了宋寅初,他原本就在洞边,此时被这摇晃的身躯一挤,立刻被撞下了山壁,好在他眼疾手快,立刻抓住蓝焰睛雕的爪子。
可这姿势还没坚持片刻,那蓝焰睛雕和人面蛊虫就纠缠着一起掉下了山壁,而宋寅初本来就在下面,这下子蓝焰睛雕紧紧贴住了宋寅初,而蓝焰睛雕眼眶中喷吐湛蓝火焰的眼珠,像是烧化的蜡烛,正好滴到宋寅初的眼中。
“啊!”
这痛彻灵魂的痛苦,让宋寅初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连忙捂住眼睛,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流下。
这痛苦来得快,去的也快,宋寅初慢慢松开遮住双眼的手,看向周围。
床褥,木桌,纱窗,墙壁,这里是他的屋子。
宋寅初不断的喘着气,心有余悸的呢喃:“只是个噩梦,只是个梦!”
他赶忙捧过一盆清水,将脸埋在水中,许久后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铜镜,镜中自己双眼的瞳孔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湛蓝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