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姜黄槅棱窗支起木棍撑在阳台上,泛着脂粉气的水泼向院子,滋润那些欣欣向荣的花草。奴婢仆侍往来交接,阒寂无声,偶尔露出中间那个绑麻花辫子、裤脚扎得紧紧,健气利落的少女形象来。
她背抄着手,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将一池莲花、两缸石头、三对锦鲤、四盆景观、五笼鸟舍,以及数不胜数的花草虫鱼鸟兽,料理得妥妥帖帖。
“小雀~”
轻而又轻的一声呼唤,激得她跳转回头。一个粉面团子大半倚靠着门框,抬起手抵在眉前,遮挡阳光。脸上汗涔涔的,嘴角也挂了圈细小的汗珠。月白中衣穿了一半,另一半还垮塌着,长腰带垂落到地面,让人总疑心她要踩上跌倒。
小雀立马端了贵妃椅过来让她靠着,竹筒里面注了冰凉的泉水双手递给她。
“我想过了,”她低头垂眼,“皇后新遭丧子之痛,脾气暴躁,谨言在家又是没大没小惯了的。不如我们去道歉,服个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谨言也能早点从禁闭中出来。”
“唉!这又何必?”小雀长叹一声,“你看谁又稀罕你的好心呢,小姐?”
“可现在的生活既清闲又悠闲,咱们总要在一起生活的,‘邻里关系’要处好……”
小雀摇头又叹气,嘴角笑容无奈又宠溺。天底下能把“后宫争宠”说成“搞邻里关系”的,恐怕只有这位主了吧。
……
“丽嫔到——”
门外小太监又在高声唱喏。不用听也知道,这是她的好姐姐莫离。
自从在正阳殿外跪了四个多小时后,被皇后抢白一阵并罚了两个月的禁闭,那个男人也自始至终没有出面,全皇宫都知道她失宠了。往日千人挤万人爬,这贵妃殿的门槛都要被人踏破了。可现在呢,极目所见的冷清,堪称门可罗雀了。除了她的好姐姐,还有谁会上门来?找晦气不是!
“谨言~”
莫离一进门就扑到莫谨言怀里,避暑用的幕篱、罩衫稀稀落落脱了一地,光着膀子擎着手抢她装了冰块的手炉,吸了两口救命的冰气。莫谨言将手炉让给她后,又从旁边拿了一个。
“怎么今日想起过来玩了,真是……”无事不登门,登门必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
那后面的话,她却并不想说了。
“哪有!你以前不是忙么?我怎么好意思打扰。”
莫离抓了颗芒果把玩,没有注意到她语气里的反讽。想想的确如此。从前她春风得意马蹄疾,看谁都是用鼻孔,虽然对于这个姐姐有诸多内疚,时时保护、处处帮助,却不屑与她相提并论。
平日里说惯了场面话,这样单纯直白的话语倒叫她手足无措了。气氛稍稍沉默。
“咦,这是什么?”
莫离指着桌上一碗黑咕隆咚的“药”问。
“是凉茶。夏天喝了清热解乏。我平常都喝另一个方子的,今天也是第一次叫李婶娘来做。她刚煮好的。你尝尝看。”
唾液在口腔里咽了几咽,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青花瓷碗,想喝想喝还是想喝!莫谨言嘿然一笑,怂恿她。
甜甜,凉凉的,还有一点酸……唔,酸?这是什么味道?
彼时小雀拿着手炉出去给莫离加冰,恰巧不在。如果她在的话,绝对不会让莫离乱吃东西,喝下这碗穿肠毒药。
……
椒房殿窗明几净,香气扑鼻。一溜黑漆描金大方凳列队欢迎,烘托着房间正中尊贵的凤椅。四周妃嫔皆已入座。
她们这一届人丁并不兴盛。新帝年轻,选秀也只进行了两轮,兼有莫贵妃和皇后两大杀器在,剩下的妃嫔更是少之又少。李如妃则是个中翘楚。
如妃姓李,名宾白,家中排行老四,又称四娘。父亲乃当朝御史大夫李敬仁,母亲是宗门之后。自小生得端庄典雅,性情温和,临危而不惧,处变而不惊。大受新帝赞赏。
李四娘本嫔位,和莫离她们同一等级。一个月前,一只猫突然跳到她身上,惊得她撞倒火盆,大腿外侧及腰下的皮肤皆被烫伤。据说空气中都能闻到淡淡的焦味。新帝为了宽慰她的心,破例将她从如嫔升至如妃,但她那双白璧无瑕的腿只怕永远也难好了。
那只猫最后被她剥皮剔骨抽筋油炸,折磨得不成形状;纵猫作恶的人她却只能忍气吞生,忍气吞生着……
莫离看见她坐在位置上,屁股下面垫了厚厚的垫子,身体朝左侧微倾。神经质地在指间缠覆巾帕,表情怪异,时不时朝门口睃一眼,活脱一只拱起身子随时准备受惊的野猫。而她肩膀上似乎也停驻了一只哀怨的猫魂。
往旁边看,卓央和卓吉这对姐妹正互相投喂饼干,你侬我侬地侬来侬去。她们是草原上赫赫有名的姐妹花,姐姐沉静,妹妹活泼,经常被拿来和莫离莫谨言这对塑料姐妹花做比。
私下里,莫离很羡慕她们。她也想……她,她也想有个姐姐的!
也想抱抱亲亲举高高,钻进被子里嘀嘀咕咕说个没完。印象中,她似乎是有一个姐姐的,看不清面容,冷而硬,叫人匍匐着仰望。
另一边坐着的梅妃梅寒枝,是前户部尚书梅双全的女儿。她入宫没两年,梅家便阖族获罪,或杀或流放。本就谨小慎微的性子越发低眉顺眼起来,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莫离收回四处乱瞟的视线,朝凤椅上的楚皇后楚悦然行了个大礼。
楚悦然面庞凌厉,眉目冷漠。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十九岁。往后年年岁岁,兔走乌飞,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她永远地十九岁!
小集会本来有事商议:一来太子五七在即,各色瓜果及早预备;二来太子归西,后宫子嗣凋敝,列位嫔妃多加努力。
楚悦然体谅李四娘身体不便,允她不必随行,不料触了她逆鳞。
“我不去?我为什么不去!我偏要去!叫那作奸犯科的坏人看看,我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说完,她睃了一眼莫离,用口型比划出四个字——“你真可怜”。
莫离奇怪极了,她并没有做什么呀,为什么她要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待。
楚悦然和李四娘突突突地争吵,卓氏姐妹浑水摸鱼,时不时咬两句耳朵,梅寒枝明哲保身,自顾自低头浅浅抿着茶。
“你们……”别、吵、啦。
莫离站起来,清了下嗓子,刚吐出两个音节,就喷出一大口黑红的鲜血,七窍也渗出些血迹,看起来骇人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