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低着头。小音上前为他们介绍,
“这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常先生”。
她抬起头,扎的高高的马尾甩出一道弧线,有香气隐隐。眼睛很妩媚的眯了眯。
他看上去不怎么样,五短身材微微有些发福,一身深灰色的西装,更显得沉沉的,把他压向地面。
总有40了吧,她想。
“常先生,这是灵子,是我们公司专门负责策划的。”
他盯了她一眼,她还很年轻,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无所谓的淡定。他有些迷惑了。
看到他看她,她的眼睛很巧妙的走了个弧线,飘向了窗外。
他领她们参观他的办公室。
“你们可别小看了这幢办公小楼,这楼可有历史了。”他看见灵子的眼睛闪了闪。
“以前这是上海滩某个女明星的私产。”
他眼瞅着她的眼睛突然的就亮了起来。
“那你呆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做过春梦梦到这位女明星?”
她调皮的霎霎眼。还从没有人问过常德这样的问题,他张口结舌。
“她办公桌靠门,我办公桌靠窗,我不用抬头,稍稍抬眼就能在眼角余光里瞥见她。不过她一有空就会站到窗边看楼下的初中生跳橡皮筋。
你知道的,我们楼下隔道外墙就是一所中学。有时她看着看着就会回过头来跟我说,说常德你看啊,现在橡皮筋的花样和我们那时没什么两样,还是什么‘踏脚板’,说着她就会叹口气,转过身来回到她那张靠门的桌子前继续办公。”
这封E-mail写得有些莫名其妙,常德看一看,再看一遍,眼前就浮现出那个娇小的身影。他随手将它删进了垃圾箱。
这次他这样写,“我新招了一个女职员,是兼职的,白天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市场策划,下班后在我这里上班,帮我做些活动的策划,参与广告片的创意,她很努力,能力也非常强,我相信她能胜任。
你那里学习紧张吗?你画画基础本来就薄弱,还跟得上吗?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坚持念完,回来后就可以帮我的忙。我一个人快忙不过来了。
想念你。”
这样的信常德每隔两三天就会发一封。
他先是认识了小音,在一个偶然的场合。
那天他陪一个朋友去吃饭,是朋友约的小音,说是曾经合作过一回,非常愉快。
吃饭的时候,小音口若悬河,从网上正流行的FLASH“东北人都是活**”一直聊到男人们最爱听的黄色笑话。那个笑话常德常常会想起,每次都会忍俊不禁。
小音说的时候还是很惟妙惟肖的。
“周喻和蒋干是好朋友,可惜后来各为其主了。
有一次。两个人分别带了兵,碰上了。好朋友嘛,总要打打招呼。
蒋干就先在马上抱了抱拳,说,‘喻——你好吗?’
周喻说我很好,谢谢关心。
蒋干又问,‘喻——你娘好吗?’
周喻说也很好。
周喻就反过来问候蒋干,‘干——你好吗?’
蒋干回答,“好。”
曹军士气小落。
周喻又问,‘干——你娘好吗?’
蒋干又说好。
曹军士气大落。
曹操在一边看了很是心急,拍马过来。
周喻仍旧很有礼貌。
‘操——你好吗?’
曹操回答,“好好好。”说着就急着要开战。
周喻又问,‘操——你娘好吗?’
曹操又说好。
曹军溃不成军。”
小音说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闲闲的,常德第一次看见一个女孩子说起这种一语双关的暧昧笑话来面不改色,倒是一桌的大老爷们个个笑得鬼祟。
吃完饭他就瞅了个空子拉小音过来,邀请她做他公司的客户经理。
“这样的日子我不是很喜欢的,我也不想过得太辛苦,恐怕帮不上您的忙了。”
小音婉言谢绝。“不过我有个朋友,想找个兼职的工作做做,您或许有兴趣?”
常德就说,那好吧,什么时候介绍我给她认识。你介绍的人一定不会差的。
这是他第一次知道灵子的存在。
2
合作还是很愉快的。按灵子自己的讲法是因为对工作不求上进,不想精益求精,所以但凡有交给她的工作,她总是第一时间飞快的完成。
第一次合作,是常德要她为自己的广告制作公司想几个注册名。她翻了一会儿辞典,就“噼里啪啦”的开始击打键盘。过一会儿,她站起来,走到常德身边,弯下腰,将一张打印好的A4纸平展展摊在桌上。
几行隶书体,“演义”、“三言两拍”、“无为”。
她直起腰,斜倚在办公桌边,侃侃而谈。
“演义么,就是演绎万千世界;广告涵盖的方方面面很广,从日常消费品到报纸、杂志、电影、化妆品……,凡这世界上有的,需要掏钱买的,都有可能需要做广告;
三言两拍,三句话,可以是一个很好的创意,再加上精到的拍摄,就是一个好的广告片了;
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貌似消极,却有容纳百川的海量。”
常德小时就喜欢摇头晃脑的读读古文,每次父母吵架,他都会站在阳台上大声的念古文,许多许多年前某个人的感慨,隔了久远的时光传来,传到他心里,让他可以遥想,在思绪飘渺时,心,自动安静下来。
现在的年轻女孩子,也有喜欢这个的?不由心里激赏,不愿让她轻易看出来,脸上仍旧不动声色着。
她的侧面被台灯光一打,小小的尖下巴微微往前翘着,要是搁在自己肩头,会不会戳痛自己?
“你喜欢古文?”
“是啊,喜欢。古文有韵味,很雅。”
她埋头工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忍耐,她除了工作,又干些什么呢?
注册成功那一天,他请她去虹桥吃日本串烧。
一个一个小单间,门口挂着蓝布帘子,扎着蓝色发带蓝色围裙的日本服务生站在过道里高声欢迎。
鹅卵石铺成的小道,有小盆竹,微型假山,不算稀罕却干净,一下子把她去过的百货大楼的美食广场比下十层梯去。
挑开门帘,满眼都是褐色的木头纹,踏踏实实的舒服。
长桌上一只碧绿生青竹筒,灵子抚摩良久,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这是签筒,吃完的竹签扔在里面。”
“我喜欢这里,灯光也很好,暗暗的沉稳,不是那种很温暖的晕黄。太温暖的灯光让人想到家,有点矫情。”
“不过我很喜欢家庭氛围的餐馆。”
“你是居家男人型的?给你做道题目吧。
你回到家,突然发现忘了带钥匙,你会怎么做?一是自己请锁匠来开门;二是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钻进去把门打开;三是等家里其他人回来开门。你选择哪个?”
灵子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她是真的“托”着,好象脖子没有一点力气,全部重量都搁在两只手上,整个人软塌塌的。
“我希望可以选择三。可惜现在我一个人住,身材又不是矫健运动型的,所以,只能请锁匠开门了。”
“你太太呢?”
“我太太去德国念书了。”
“哦。”
“那你呢?你选择什么?”
“我现在会选择三,我和妈妈一起住,她总是在家的。以后应该也会选择三吧。不过如果在我小的时候,我肯定选择二。
那时我家是两层的老房子,房子外面种了一棵无花果树,树很高,正好可以爬到阁楼窗口。我小时侯特别喜欢爬树。有一次,还把班里男生家里种的桑树剃了个光头,那么大个的男生哭着去班主任那里告状,真的很搞笑。
后来我妈妈听邻居说,我老是爬窗户,就在窗口上钉了细细的木条子,这样我就爬不进去了。
不过这都是我小时侯的事,后来,后来我就没那么皮了。”她的睫毛“唰”地合下,关住所有的神采。
“来,吃吧,吃吧。这东西一定要趁热吃才香。”
一只虾、一段大葱、一块肉,什么东西都可以串上竹签子,裹上面粉炸一炸,味道都差不多,就跟满大街看着瑞丽打扮自己的女孩子一样,都是一个样。
“这玩意,能吃得饱吗?”灵子晃晃手里的竹签。
“你放心,我既然请你吃饭,肯定管饱。”常德忍不住笑。“我太太很容易胖,吃饭要计算卡路里,从来不敢放开肚皮吃,我还没看见过胃口那么好的女孩子呢。”
“所以她去的是德国,而不是美国啊。”
“怎么说?”
“德国人家里都有秤的,做饭做菜都精确计算过,你放心,你太太在那儿身材肯定不会走样。”
自己是不是真的年纪大了?看见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就很羡慕,羡慕她们的恣意。也不过32岁而已。常德忍不住轻轻太息。
“你要不要喝点日本的清酒?”
“好啊。”
不久两个青花瓷杯共两个木纹托盘端了上来。
年轻的服务员弯下腰,“需要满出来吗?”
灵子不懂,抬起头看常德。
“满出来,是日本人的习惯。酒倒十分满,一直满到底下的托盘里。就着杯子大喝一口后,把托盘里的酒倒回杯子里继续喝。”
“那我不要满。”
浅浅啜一口,甜中微微的辛辣,灵子满足的叹一口气。
“很好喝,象酒酿。我很喜欢吃酒酿。”
小时侯住在棚户区,傍晚时分总有一个中年妇人推一辆自行车,车后绑两个大木桶,一路沿街叫卖着,“阿要甜酒酿,甜酒酿?”
声音渐行渐远,天上的云就暗了下去,暮色氤氲。
那时候还是有很多很好玩的东西的。象芹糖,有黄的,红的,绿的,在两根小竹棒间绕来绕去,舔上一口,丝丝可以拉得很长很长。踩棉花车的人,一边拿个小勺加糖一边在银色的筒子里刮啊刮,不久就刮出一大捧云来。新鲜的棉花糖白白胖胖的,慢慢的就萎缩了,泛出星星点点的黄色。
还有黄昏以后卖喜蛋的,好象每一次父亲买喜蛋,都是下着小雨的傍晚。就着昏黄的灯,有条有理的剥去细绒毛,父亲吃得很满足。但他从来都不让灵子碰,说这东西女孩子是不可以吃的。
灵子就真的从来都没有吃过。
想着想着,就笑了。
3
“你笑什么?”从这小女孩子捧起酒杯开始,眼神就晃晃悠悠的,不知在瞎想八想什么。
“没什么,想起了过去的好时光。”
她捧起酒杯,若有所思。“我以前觉得好日子很少,其实仔细想一想,还是有很多的。
小学一年级是我最风光的日子。那时侯刚开始学算术,简单的加减法。我妈妈发明了一种卡片,用很大很厚的A3纸做,一排写算题,一排写答案的那一行镂空,做的时候底下衬张白纸就可以了,可以无数次演习。后来我是我们年级算得最快最好的,派到区里参加区数学笔赛得了全区第一,10分钟做了400道题,错4道。
我记得奖品是一本活页笔记本,紫红色的封面,在当时还很希奇,还有一套很漂亮的笔。一下子就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因为是在全校的大会上,校长亲自颁的奖,非常风光。”
“那你一定是个好学生了?”
“错了。我成绩很好,但是我上课喜欢做小动作,又喜欢说话,老师不怎么喜欢我。”
开学第一天,灵子就发现老师所说的都是自己听过的,会的,过不多久就觉得无聊,捅捅邻座小朋友,想跟他说几句悄悄话,没想到小男孩立刻举起手,“老师,灵子同学不认真听讲。”
老师就站在讲台上瞪她一眼。
灵子不好意思,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过不多久,又有些不耐烦,怎么下课的铃声还不响?人就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伸了头想看看窗外。这次又被老师发现,咳嗽了一声。
这样一天下来,起码被老师点名批评3次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