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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孤独在时间的镜中(2)

外地男孩子和上海男孩子就是不一样,血性足,见不得不平事。

几个月前,他就被人打伤过一次,被朋友扶了回来。

他叫门的时候她只当他是喝醉了,声音含含糊糊的。开了门才吓一跳,衣服、牛仔裤上,都是斑斑的血迹。脸上,都是伤。

她扶他躺下,端来水和酒精棉,细心地帮他消毒,上创可贴。

她问他感觉怎样,他说头晕,想吐。她担心他得了脑震荡。不停地用热水绞了毛巾帮他敷在后脑勺上。

他终于睡着了。

她一边烧水,一边问他的朋友怎么回事。他的朋友是个上海男孩,留了一头长发。

那天晚上他下了班,他们一起去饭馆吃夜宵。饭馆里还有一桌客人,都留了长发,台上堆满了啤酒瓶。男孩就盯着他们多看了几眼。

“你过来,你看什么看?”那桌客人大概是喝多了,招手叫他过去。男孩就过去了。

“看你丫的就不顺眼!”

西渡在帐台付费,听见了,就回了一句,“看你怎么了?生了脸不是让人看的?”

那桌三个人高马大的,闻声抄了啤酒瓶就冲了过来。

一场混战。

男孩子只知道楞在一边。混乱中,西渡大喊,“快打110报警!”然后,一个啤酒瓶砸向他的后脑勺,他晃了晃,就软软躺到了地上。

根据男孩的描述,西渡是躺在地上,抱了头,被他们好一番拳打脚踢的。

“那你报警了吗?”灵子问男孩。

“没有。”

“你是上海人,你为什么不报警?”

那家小饭馆,灵子以前跟西渡去过好几次,知道黄豆骨头汤很好喝,也知道帐台上就有一只投币电话。

“要是我打电话了,他们不是会打我吗?”

灵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他说他吓坏了,她或许还可以原谅他。他居然……

灵子愤怒地指着他,“不管怎么说,祸是你惹上的。你是不是男人?”

她拼了命推他,一直把他推出门,“你给我走,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门,关上了。泪,也流了下来。

她那么爱,那么爱的西渡,有着修长手指、会在琴弦上飞舞的西渡,会唱很深情很不羁的歌的西渡,怎么可以这样被人欺侮?

她的泪,止也止不住。

那一晚,她守着他,第一次没有回家。

一个晚上,她烧了七壶水。

手浸在热水里烫肿了,她都不觉得。

今年是西渡的本命年,虽然她为他戴上了天珠,他还是要遭劫!

她只希望,他不会得脑震荡。

快上班的时候,她叫醒他。喂他喝了大半杯可乐。他喝下去了,她叫他起来绕床走一圈,他走得摇摇晃晃。他说他头晕,不过没有吐出来。

她放心了。

那几天,一下班她就往西渡那儿赶,为他煮老鸭汤、炖皮蛋瘦肉粥。

那几天也是他最安静的时候。她开门,就可以看见他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许他看电视,也不许他看书,怕他累着。他就乖乖地看着天花板。

“你看见这天花板了吗,你说象什么?”

她坐在床边,和他一起抬头看天花板,“唔,象什么呢?”

天花板上原本是糊了纸的,可是有些剥落了。

“象你的脸。从这边看,你在对我发火,你说为什么去打架?从那边看,你在笑,你笑得好甜。我不喜欢从这边看,我喜欢看那边。”

有时他就是一个孩子。她忍不住轻轻搂住他。

现在他去了哪里?会不会出什么事了?车祸?还是又打架了?

她真的担心。

6

人总是祈望健康的。但是被爱冲昏头脑的时候例外。

那个时候有非常强烈的占有欲,对着这个也许一天前还不认识的人,你会产生很多很多要求。希望他可以永远陪着你、希望他可以时时刻刻想着你,希望他需要你就象你需要他。

她也一样。

有时她真希望他可以病,病到乖乖的呆在家里,不会出去乱跑,等她回来。

读书时看过一篇小说。说一个女孩子,长得非常非常艳,也非常非常冷。

她的班里有一个男孩,是系里的运动健将,功课了得,人也长得英俊,有很多很多女朋友,象换运动衣一样换。

夏天过后是秋天,又是一个新的学期。

男孩再也没来上过课。有人说他去了海外,有人说他辍了学,甚至有人说他结了婚。男孩的父母都在国外。不知为什么,校方、学生家长,都没有细细追究。

他,就这样从这个班里失踪了。

女孩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又考了医学院的研究生。等到她成了女博士,已经没人敢再追她了。她冷,足够冷。也有足够的光辉,照花许多人的眼。

她始终一个人。

她死后是作为一代名医让人纪念的。她最伟大的成就是改进了按摩方法,可以帮助瘫痪的病人恢复一定的知觉。

她死后第二天,人们终于打开了她一个人居住的别墅。

她的别墅从来都没有招待过客人。

满墙的蝴蝶标本。

别墅里有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有一辆轮椅车,轮椅上坐着一个头发雪白的老人。他已经死了。经过检查,他死了一星期。

他就是那个曾经风华正茂、精力充沛到到处跑来跑去沾花惹草的男孩。

在那一年的夏天,他曾经也招惹过她,不过事后就忘了。她却没忘。

她从小孤独。孤独的女孩子唯一的玩具就是活生生的蝴蝶。她真的喜欢蝴蝶,可是这些活的蝴蝶总是要飞走。她就把它们都做成了标本,想到了就可以拿出来看看。

她爱上了他。这是他没去在意的。

在暑假快过完的一个下午,她约了他到家里玩。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特制的镣铐锁住了。

他愤怒地喊过骂过,也苦苦哀求过。

他是爱过她,也恨过她,最后是习惯。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辈子。

他从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只要她愿意,他始终在她身边。

他是不是幸福,没人知道。但是她一定幸福。她的幸福在她的手心里紧紧攥着呢。

7

“男人你一定要给他自由的,上次他出差去北京,去了一个礼拜,什么时候走的,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他从来都不跟我说。我也不去问他。他有他的工作,我也有我的生活。他在,当然更好。不在,也无所谓。”

灵子和小音坐在中信泰富下面的麦当劳里吃汉堡。

听小音说得那么振振有辞,灵子疑惑,“可是相爱的人不是会舍不得离开对方吗?你们这么久的分开,你忍受得了?”

“傻瓜,都是这样的。我爸爸和我妈妈也这样,我小的是时候爸爸老是出远门,三天两头不回来,我妈带着我不照样过?谁离开谁了活不下去?”

说着,狠狠咬一口麦当劳新推出的泰式汉堡。

“那你还恋爱干什么?”

“一个人寂寞呀。而且恋爱了,情人节有人送花,生日有人送礼,吃饭、坐车、买衣服,都有人帮你买单,有什么不好?他现在对我很好的。”

“那他,会不会觉得不自由呢?”

灵子很想知道,是西渡一个人特别在乎自由呢,还是天下男人一个样?

“应该不会吧,他没说过,我不知道。”

小音看一看灵子,“怎么,是你还是西渡,觉得不自由了?”

“当然不会是我啦。是西渡。他说他太累了,被我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灵子,你小时候有没有玩过一种游戏棋?在一张长方形的纸上,你掷鹘子,一步,或是六步,你可以去好多地方,去滑雪场玩,玩滑滑梯,或者是走路,或者是跑步,可是你还是在这张纸上。

女人就应该做这样的一张纸,你放开,并不收拢,他随便去哪里,都在你的掌握里,这就够了。他觉得他是自由的,你觉得你是安全的。你们的爱情,或者是婚姻,就可以算是幸福了。

现在他无论去哪里,我都不会担心。不外乎是北京、上海、广州。他多晚回来,我也不会担心,不就是陪客户应酬吗?吃吃饭、泡泡吧、大不了进包房。今天可能是海关的,明天可能是税务局的,后天又可能是大学里的同学了。

问题是,你要确定,你是否真的能掌握他?

你可能可以掌握某些人,可是你对有些人却无能为力。

现在你仔细想一想,你真的能掌握西渡吗?

如果不能,还是趁早放手算了,否则他一样会把你们之间的绳索断了,你被动接受,更受不了。”

小音的表情很淡然,灵子忽然厌倦自己,不想再喋喋不休跟他说关于西渡的事。

她开始一根接一根吃薯条。

“这件外套挺好看的,好象是你大学时穿的吧。”

灵子今天穿了一件墨绿色、灯心绒的外套。

“你还记得?我已经很久没有买衣服了。我现在不喜欢逛街了。反正以前的衣服还都能穿。”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都没了,还打扮给谁看呢?

不过灵子没有说,小音也没有再说下去。两个人忽然沉默了。

一片黄色的梧桐叶子飘呀飘呀飘下来。两个人不约而同抬了头看天。

秋天。

8

周一到周五,灵子每天都能看见小音。

看着她不自觉漾起微笑的笑脸,心里就觉得酸楚。

自己是不是很自私呢?以前都是她在说,小音听。一个人的小音、寂寞的小音,她有没有关心过?

她忽然没了一切叙述的欲望。

快乐可以分享,而痛苦,是只能一个人独自面对,强迫自己一口口吃下,消化。

她吞下了她的寂寞,寂寞绞着五脏六腑,绞出的汁水从眼眶里流出来,每个夜晚。

她越来越喜欢呆在公司了。很早很早来,打扫卫生的阿姨8点钟开门,她就8点十分到。很晚很晚走,和加班到最后一个走的同事一起锁门。

呆在家里,母亲会关心她的沉默和消瘦。

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呆着。

静静回想他说过的一字一字。

“房子到期后你退掉吧。”

“为什么?你不想住了?”

“我觉得累,很累。”

“那你就休息休息好了,每天唱歌是挺累的。”

“要是我说我不想唱歌了,你会怎么想?”

“没什么啊,我又不是因为你会唱歌才喜欢你的。”

“那你会养我吗?”

“养你?”

灵子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别扭。他一定是心情不好吧,她还是柔了声安慰他,

“别说什么养不养的,我们本来就不分你我嘛。”

“灵子,我知道你会这样回答。你对我太好了,不值得的。”

“不值得?什么意思?”

“你跟着我会吃苦的。我不忍心。我想我们还是不要这么好吧。”

他继续说下去,是想了很久了吧,说得那么顺。

“我总觉得活在你的视线里,这一年,好象在为你而活。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上海,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一年,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你也知道的,我以前一个人在南昌,写了那么多歌。”

“这你也能怪我吗?我平时都上班的,并不来烦你,你怎么不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