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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过去万水千山(1)

1

过去,是一个多么美妙的词啊,隔了记忆,添了想象,再丝丝缕缕的拉扯出来,甜的,益发甜。苦的,却又不甚苦了。

不是没必要为过去忧伤,是实实在在的忧伤因为隔了太久,已经做不出来。

灵子在上海的家,曾经在一个七凹八凸的棚户区里,往前走几步,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十字路口,往后走几步,是一片微微发黄的法国老房子。两年前开始了市政动迁,很多机器开进来,横扫了曲曲弯弯的弄堂,老房子被一幢幢推倒,地上露出深深的坑来。

那些掉下来的砖头,当时东一块、西一块地卧着躺着,现在又到了哪里去了呢?

灵子的十几年光阴被现在拔地而起的一幢幢高楼取代,再也没了考证的可能。

但她一直记得那个下午。被她一个沙包扔到眼睛上的小队长一边抽抽嗒嗒地往老师办公室走,一边指着她大声喊,“野孩子,没人要!灵子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同在一个棚户区,一个班,有什么家长里短不传得纷纷扬扬的?

灵子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谩骂,呆了一呆,竟楞在原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样的话后来又听见几次,都是在她受到表扬得意扬扬站起时,不知什么地方就响起这样的声音,“神气什么,她连爸爸妈妈都没有!”

回家问妈妈的时候还很气愤,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那年春天,窗外的无花果树叶在阳光的手指下索索翻过,哗哗作响。灵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那一年,她念小学三年级。

母亲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人言象刀,只是这刀磨得也忒快了,那么早就下了手。

影片里,披着红色披风的金发少年飞奔上楼,大大的楼梯盘旋着上升,象奶油拉花。

强抑着惊喜的少年轻轻旋开了卧室。

他的未婚妻和他的父亲双双赤裸着躺在床上。

他无法相信。

捂住双眼,他一步一步往后退。

他的腰撞上了雕花的扶拦,直翻了出去。

红色的披风鼓了起来,象他瞪大的无法相信的双眼。

十岁的灵子一级级踏上木梯,木梯在她的脚下轻轻呻吟。

木梯通向阁楼,阁楼黑古隆冬。

还有两级,她的头即将探出楼梯口。

但是许多人过来摇那梯子,她的脚踩空了,就这么滑了下去。

飞翔的鸟被季节的寒流所伤,直直坠落。

灵子没有哭。她再也不想去学校,当晚就发作了扁桃体炎。总是要有一个出口的,没有变了泪水流出来,那就升了体温四散到空气里好了。灵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隔壁的针织厂房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会有人吹小号。声音不激越,也不悲凉,因了断断续续,三声两声的,倒象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淡淡的阳光移到墙上,黄黄的。

许许多多比她大的孩子,怀里抱着不知被谁塞进来的玩具,毛绒绒的,(也许一开始就存在着,和小孩子一同长到这般大的时候,适时地成为一个更弱的象征,弱者在将比自己更弱的头粗暴地压进怀里时会不得不强大起来)。

他们排着队走进一座预设的大钟,(多少年过去,那座钟一直在)。

钟面上黑洞黑古隆冬,从走进到将头探出黑洞,每个孩子童年的恶梦中这段路重复着出现。一不留神就会滑进恐惧的无底,尖叫伴随着冷汗,醒来。失败的挫败感。

终于路到了尽头,想张望一下界限外的脑袋卡在了洞口,午夜的钟声从零点开始。一滴泪水滴下来,标志着这个点。分针不容质疑地一直走,零点引起的声音在扩大。

一滴泪水一直流下去,雨刷机械地扫,玻璃上不再有水珠,也不再有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

小孩子的脑袋圆满地被切割,十二格,一格一格。清清楚楚划断。一岁一岁。一直流下去的那滴泪水被分针机械地涂满整个钟面。

钟面上不再有一个点的标志,也不再有任何一块干净的地方。十二格的岁月,完整的分离。童年永远留在恶梦中的路上。涂满的钟面,你想象不出那后面能看见什么。

那个满满的界面,是一个无懈可击的世界,可是在那后面,在由一道流下去的泪水的后面,隐藏着黑古隆冬的黑洞。

一个孩子一生的神秘。就这么,隔着一道泪水,透明的分离。咫尺。天涯。

灵子的怀里没有长出某个玩具,或某种比它更柔软的东西,她的恐惧包住她,她小小的头颅粗暴地被压进一团无限伸展的空间里。这里比她住着的小木屋,呆过的教室,记忆里任何一个地方都安静,唯一的声音是那一面之外回响的钟声。

她就这样,跟着那些比她大好多的孩子鱼贯的进入了另一个界面。

现在,灵子的童年只剩下了恐惧的想象。她的身体活在童年里,童年不在场,但她却活在那里面。

这是一个无法成立的现在时态,她就这样清楚地夹在两个界限里。

界限客观存在。

2

一个星期后灵子回到了学校。

她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而且是不好的不同。

最好大家都看不见她存在,最好自己不存在。

说话、做事都轻手轻脚的,她开始安静,不再活泼泼笑,也不再高声说话,甚至,不再举手发言。

也有很难过的时候。每当老师提出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叫了好几个人起来回答,都没回答出来的时候,灵子心里就很痒痒,很想举手说,老师,我会。但是回答上来了又能怎么样,她就能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了吗?别人还是会说她是野孩子!

好几次,老师都带了期望的眼光看灵子,她只好头一低,装作写笔记。心里却很焦急,巴不得快快有人能够回答上来。这种恨铁不成钢,自己又不好插手的事儿多了,心里就很烦。灵子本来可是一个很好动的人。

只好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了。

上课下课,都在台板里放一本故事书看。很容易的,就被故事里的情节吸引了,不知不觉就下了课,不知不觉的,一天就这么过去。

好几次被老师没收了,也不去领,也不主动承认错误。

一放学就往家赶,做完作业就站在窗前看那棵无花果树。春天到了,种子开始发芽,小鸡破壳而出,燕子飞回来筑巢……自己也是春天出生的,爸爸妈妈为什么不要她了呢?既然现在的妈妈不是自己的亲妈妈,那这棵无花果树会不会又被砍掉呢?

未来不确定的很,怎样发生都可以。

只是这样的放弃,还会有下一次么?还会不会有人,轻轻抱起她,放进温暖的怀?

灵子不敢想。

也只好读好书,过一天算一天了。

转眼就是几个夏天。

中学报名前的那个晚上和往常一样的闷热,吃过晚饭,灵子正准备收拾了碗筷去洗,母亲叫住了她。

“灵子,你过来,先坐下,妈跟你商量件事儿。”

她不明白母亲语气为什么一下子变得如此凝重,一定是有大件事发生了。

“妈的颈椎痛啊,”说着按一按颈子,“恐怕不能再踏衣服了。”

母亲的表情很为难,“你看,你的学费、书簿费,是不是……”

为人父母,之所以辛苦,是因为责任重大。

你不再只是一个人。

灵子缓缓起身,“妈,您别做了,本来身体就不好。至于学费什么的,您看着办好了。”

培育自己,已经很不容易,又不是为了一时之欢诞下她,何用歉疚?

母亲长出一口气,“妈也是没办法啊,妈想替你申请减免,就怕你会受委屈啊。”灵子微笑,“没什么的,妈,我功课好就行了。”

真的只需念好书就行么?

学校并非世外桃源,一样有有色眼镜,一样有嫌贫爱富,一样见高攀,见低踩……本来就是一个小社会,什么现象都有。

中学和小学的方向正好相反。路上先要经过仄仄的弹硌路,一小条一小条的青板石,缝隙里夹满了青苔。弄堂两旁都是矮矮的人家。这里和老式里弄房子又不同,因为是棚户区,很多都是经私房改建的,一层楼再翻建个阁楼。

灵子家隔壁邻居比较有钱,造了三层楼,翻修时踩坏了灵子家的屋顶,只随随便便拖了几块石棉瓦盖上。明摆着看灵子家孤儿寡母的好欺侮。夜里又常有野猫在屋顶兴奋地跑来跑去,一到雨季,就是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母亲钉上好几层塑料纸,雨水积多了,坠得塑料纸沉沉地,盛不住了就滴滴答答地顺着板缝往下滴。

夏天尤其惨,常常是一场暴雨后,屋里积了一砖高的水。起先还和母亲两人轮流拿了塑料盆舀水,后来发现一个规律,雨过天晴了,外面地干了,家里的水就会下去。

慢慢地习惯了,在家里搭一条砖路,床砌得比饭桌还高半个头,母亲每次都要踏着凳子上去,灵子索性侧了身子当鞍马跳。

一样过日子。

灵子好心情,用毛笔写了三个大字——错雨阁,钉在阁楼梁上。

晚上读书,伴着滴滴落落雨打石棉瓦声,并不觉得心烦。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所以,读书人最是天真。

穷人自有穷开心。

整条弄堂几乎都是工人阶级的天下,却家家莳花弄草,莺飞燕舞的,煞是热闹。爬藤的五星花,开黄花的丝瓜,一串红的芯子可以抽出来吮蜜,甜甜的一滴,还有表面疙疙瘩瘩、金黄金黄的金铃子,剖开来一粒粒种籽上裹着红色的果浆。

中学时念课文,读到鲁迅的《百草园与三味书屋》,不禁莞尔。后来特地去绍兴参观了,不过尔尔。但是在少年心中,自然总是最美,充满了生机。

灵子愿意相信,自己心灵丰富,比起那些住高楼大厦铁窗子的孩子更幸福。

弄堂是曲里拐弯的,一直绕到尽头,一座大铁门关一座高高的煤山。据说从前是坟场,专门收殓一些路倒或无钱下葬的穷人。

这里是男孩子的天下,路过这里,灵子从不东张西望。

从这条弄堂绕出,过一条横马路,又是一条弄堂。这就比较齐整了。一侧有高高的泡桐树,开紫紫白白的花,风一过,落一地。大大的花朵,引不起什么怜惜,灵子照样踏上去,并不特别绕道而行。不知道当年林黛玉葬的是小小细碎花瓣,还是大朵大朵的?

灵子私底以为还是小花比较遭人怜。所谓弱不禁风,也是容易蹂躏了。

就跟做人一样,哭哭啼啼的、病病歪歪的、手足无措的,通常比较受欢迎。有谁听说过女强人大行其道的?

弄堂尽头是一所辅读学校。偶尔会见到几个大头的孩子摇摇晃晃地进去。笨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们个个眼睛大大的,脸上挂着呵呵的笑。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说明有些问题就算你想破头了,答案还是在那儿好好地在着,只是你不知道它到底在哪里而已。

圣经上说,鸟儿不收不种,照样饿不死。

那是不是人类不思考了,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可是智商就是这么回事。低了,无法思考;高了,不会思考。就是这不高不低的,一辈子被自己扰着,不得安宁。

灵子叹口气。

这样的路线,一走就走了七年。

她所有的心事,路都知道。

清晨是她最爱的。校园正对着一片法租界老洋房,老洋房的定义就是可以浮想联翩。家家楼上一方小阳台,现在是搁了拖把扫帚的,倒过去几十年,没准有烫了大发卷的摩登女郎探出身子跟隔壁抹了发油的小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说话。

地方开阔疏朗,树影婆娑,很适合背书。一个人翻了书本踱来踱去,踱到心平静气了,一天就正式开始了。

这个法子,简单却卓有成效。

七年,除去大雨倾盆,灵子天天如此。

九月一日,开学的第一天,她走进校门的时候还不曾想过,这样一片小区,是她除去家以外,真正愿意呆着的地方。

3

那天是记忆犹新的,因了印痕太深,磨之,竟磨灭不去。

背着书包向校门走去的时候灵子还是很兴奋的,毕竟是老牌的市重点中学,心里有点沾沾自喜。

校门口站着两排值勤的高年级学生,臂上挂着红袖章。后面是彩旗飘飘,远处的黑板报也很鲜艳,依稀可见“欢迎新生”的字样。灵子兴冲冲往里走,眼角瞥到左边橱窗前围了三五学生,不禁好奇,又盯了一眼。赫然在目的竟是白纸黑字,龙飞凤舞着减免名单,只觉太阳金光射入眼,射得眼睛一阵刺痛。

既然已给人方便,又何必苦苦相逼,定要揭出伤疤示人?

心一沉,却仍做没事般往教室方向走去。

暗自祈祷,但愿自己班上的同学不要有什么好奇心。

正对面一座建筑,中央对称,很大气,这是学校的高中部。

穿过主楼,是一座近100平米的小花园。密密麻麻种了树木花草,挤挤挨挨着,抢那一方蓝天。

初中部的三层楼房明显只有十数年的历史,为了欢迎新生,特地粉白了墙,离地那段还漆成鲜绿色,配上鲜红的门窗。

教室里已经有了几个同学,灵子按桌角名号坐下。

都是半大大孩子,不久就熟络了,正在互相打听对方入学成绩,门口出现一个中年女老师,矮矮的,戴一副眼镜。

老师走进教室,一直走到灵子位置边,停下,看一看桌角上贴着的名字,再抬起头看一看灵子。

“你是灵子同学吧?”

灵子不知为何,陡地起一个突。老师脸上都是笑,连褶子里都带着笑。

“是。”

“你的事啊,”故意压低声音,“我都听说了。”

拍拍灵子肩膀,“我们都会帮助你的,你放心。你先到我办公室里等着,我有话要对你说。”

办公室里坐了好些老师,见灵子进来,纷纷抬了头看她。

灵子不知道那位中年女老师的位置在哪里,只好站在窗前。

窗外有树。

不一会儿,老师推门进来。

一边和同事说了几句天凉了,秋天已经来了,一边走到座位上,取过一个空的雀巢咖啡瓶,倒了水,再走回来。仿佛才意识到窗边的灵子,招手示意她过来。

自己拖开椅子坐下。

“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好?”

灵子点点头。

“你父母离婚了?”

都是事实,灵子只好再点点头。

“生活有没有问题?”

没吃过西餐,不懂得刀叉的用法,并不代表没营养或者吃不饱。

“还算过得去吧。”

办公室很静,灵子只觉得所有人都竖了耳朵听她的回答。

许是疑心吧。

“学校很关心你,老师们知道了你的情况后都很同情你,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尽管提出来。”

“不,我现在不需要什么。我不觉得我和别的同学有什么两样,我真的不觉得,妈妈她很爱我。我会努力读书报答她的。”

老师脸上的兴奋淡了几层,却仍余一个若有若无的笑。

“你母亲替你申请了减免学杂费。

你的情况和其他同学不同,平时生活要节俭,要艰苦朴素,不要和其他同学比吃比穿。”

灵子再点点头。

老师抬起头,手摩挲着玻璃瓶,一边打量灵子。

沉吟半响。“你身上穿的衣服倒挺好看的。你妈妈给买的?”

“不,是妈妈做的。”

因为要升中学了,母亲一个星期前就开始给灵子做新衣,是用单位同事送的旧衣服拼拼改改的。手巧,就是有办法。一件旧的确良衬衣,母亲做成了镶拼式。另一条简简单单花裙子,母亲踏了荷叶边。

早上穿新衣时,灵子还是高兴了一阵的。女孩子嘛,免不了爱美,站在镜子前好一会儿照。

“你要注意影响。否则,别的同学会怎么看,啊?你妈妈把你养大不容易,你要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

灵子很想问问她,别的同学穿得好看,她是不是也会这么说?

区别一早注定。

老师是不是在等她,等她忍不住“哇”一声哭将出来,好亲切地揽她入怀,树一个关心学生之模范先锋榜样?

灵子心生反感,他们并不真爱她,并不顾及她。

她只沉默,面无表情的木木站着。

老师终于没有问出她想要的标准答案,终于转回头,随便地挥一挥手。

那一年刚开始实行教改,小学五年级即毕业升学,进初中继续读六年级课程,名曰“初中预备班”。

这些老师,大多是从各小学校抽调上来,上面说了,看考核成绩,做得好的,可以留在中学任教。否则,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初中与小学,虽一级之差,职称待遇,却不含糊。

老师一心要做些丰功伟绩,打稳坚实基础。见灵子不配合,不由恼火。

她是灵子的班主任,兼年级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