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天,媚媚连哀嚎的力气也没有了,眼光呆滞,嗓子喑哑,形容枯槁,肩胛和胸侧的骨头一根根凸露出来。紫岚忧心如焚,它晓得,媚媚如果再这样绝食下去,再过两天,就会因身心极度衰竭而死亡的。媚媚一旦死去,则意味着它紫岚为之奋斗了一辈子的理想和抱负彻底毁灭了。不,它一定要让媚媚活下去,它一定要挽救一颗被无聊的情爱沉沦了的心。它苦思冥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条很别致的计谋来。
翌日清早,紫岚跑到臭水塘伏击,运气不错,扑倒了一头前来饮水的小黄麂。它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也没有按狼的习惯用利爪去撕烂小黄麂的嫩皮细肉,而是一反常规,轻轻地用狼爪按住小黄麂的脊背,朝悲痛欲绝的母麂发出尖厉的狼嚎,把母麂吓跑了。然后,紫岚用嘴叼住小黄麂的一只耳朵,尾巴像条鞭子似的抽打着小黄麂的屁股,把小黄麂一直驱赶到石洞里。
小黄麂已被吓得半死,却还活着。
紫岚把小黄麂推进石洞后,自己就蹲在洞口,封锁了出路。
石洞里一片幽暗,弥漫着一股狼的腥臊。可怜的小黄麂用恐惧的目光望了望蜷卧在角落里的媚媚,退到石洞另一侧的一个石旮旯里,发出呦呦的哀叫。
紫岚蹲在洞口,借着斜射进洞去的几缕阳光,紧张地注视着媚媚的反应。
起初,媚媚似乎对小黄麂的到来无动于衷,仍然把嘴埋在前腿盘曲成的臂弯里,只是睁开紧闭的双眼,瞄了一眼已吓得半死的小黄麂,又垂下眼皮昏睡打盹。
很长一段时间里,媚媚卧在石洞这端,小黄麂躲在石洞那端,相隔几尺远,谁也不干扰谁,似乎食肉类猛兽与食草类动物和平共处了。
但渐渐地,处于静止状态的媚媚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半垂着的耳朵慢慢竖直了,耳尖神经质地颤动起来。紧闭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睁开,将目光投向浑身发抖的小黄麂。尽管媚媚仍蜷卧在角落没有动弹,但紫岚已看出媚媚的眼光不像刚才那么呆滞,那么黯淡无光,而是变得越来越生动,变得炯炯有神。眼睛是心灵的门窗,对狼来说也是如此。紫岚从媚媚变幻的目光中,看出媚媚的心在动摇。
作为一匹狼,也许确实能抗得住饥饿的折磨,把食物拒之口外,因过度忧郁而抑制了食欲,甚至抑制住生存的本能,但紫岚不相信一匹有血有肉的狼面对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动物,能长时间保持无动于衷的态度。
瞧,躲藏在石旮旯里的小黄麂在强烈的逃生欲望的支配下,开始沿着洞壁蹿来奔去,寻觅逃生的出口。洞口已经给紫岚封锁了,小黄麂出不去,就四处乱钻。好几次,小黄麂擦着媚媚的身边过去,那条短短的麂尾巴甩到媚媚的额角上了。
紫岚暗暗高兴,这是最有效的引诱。
果然,媚媚的脑袋开始微微摆动,目光追随着小黄麂奔逃的身影,狼毛开始竖起,并有节奏地轻轻抖动。这无疑是内心骚乱的表现。
小黄麂仍然在石洞内莽莽撞撞地绕圈子。
终于,媚媚倏地挺立起来,四爪趴开,脊梁下凹,臀部和脑袋高高翘起,伸了个懒腰,发出一声响亮的长嗥。这是狼的意识觉醒的信号。
小黄麂被媚媚突然站起来吓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绝望地哀叫着,在洞内胡蹿乱钻。
小黄麂的哀叫声无疑是强烈的兴奋剂。
对媚媚来说,它可以蔑视自己的生命,可以对堆积如山的食物嗤之以鼻,但却克制不住对软弱无能的食草类动物攻击的本能。这是狼通过遗传基因积淀下来的本能。狼象征着力量,象征着残暴,狼代表着毁灭和死亡。狼生来就是用强者的姿态去征服弱者的。在严酷的丛林法则的支配下,狼身上每一个细胞,血管里的每一滴血浆,都带着攻击食草类弱小动物的烙印,情爱的挫折也罢,对自身生命的蔑视也罢,都无法湮灭这种本能。特别是当小黄麂发出绝望的哀叫时,对狼的耳朵来说,犹如悦耳的仙乐,犹如来自天堂的圣歌,会产生一种不可遏制的要攫取生命的冲动和欲望。
媚媚的眼神里流光溢彩,脸上一派捕食的兴奋和狂热。它轻轻地在石头上磨砺着爪子,紧盯着在石洞有限的空间里逃蹿的小黄麂。惊慌失措的小黄麂连连滑跤,呆头呆脑地在原地打转,好一场精彩的死亡之舞。媚媚欣赏够了,这才闪电般跃起,精确地压在小黄麂身上,在小黄麂最后一声惨叫中,麻利地一口咬断小黄麂的喉管。血浆四溅,媚媚用嘴对准小黄麂的喉管断口,贪婪地吮吸起来。
紫岚蹲在洞口,目睹了这一切,心里压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它离开石洞,到草原溜达。背后是清秀俊逸的雪峰,前面是翠绿无垠的草地,天宽地阔,哦,太美了,它沉浸在克服了一场家庭危机的喜悦中。它觉得自己是一名优秀的导演,导出了一幕杰出的喜剧。
五
媚媚进食了,媚媚总算活下来了。但媚媚除了捕食和进食外,对其他一切都丧失了兴趣。媚媚对待它的态度依然像绝食期间那般冷漠,不理不睬,让它寒心。它想方设法想驱散郁结在媚媚心头的阴云,把媚媚带到遥远的白龙泉,喝清澈甘甜的泉水,带媚媚闯进羊群,和牧羊人巧妙周旋,叼走肥嫩的羊羔,甚至去偷袭凶恶的雪豹的巢穴,在母豹的鼻子底下去攻击小雪豹,玩世界上最惊险的捕食游戏……紫岚费尽心机,用尽手腕,试图激发媚媚身上被压抑的生活热情,但媚媚的反应始终是冷冰冰的。
紫岚明白了,媚媚患的是忧郁症,是一种心病,心病须用心药医啊。可是,用紫岚的眼光来衡量,整个狼群中能完全符合它挑选狼婿标准的大公狼实在少得可怜,现在又是狼群散居的季节,各自都在浩瀚的尕玛尔草原游荡,很难替媚媚找寻一匹如意郎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呀。
那天黄昏,紫岚在栖身的石洞口默黩地注视着落日。余晖变幻着色调,嫣红、水红、玫瑰红,转瞬便消失在天涯尽头;草原被铅灰色的暮霭垄断了,苍茫沉静。突然间,它瞥见远处的草丛中闪现出两粒幽蓝的光点,它立刻判断出那是同类的眼光。果然,微风送来一股它所熟悉的狼的腥骚味,哦,来者是卡鲁鲁!它情不自禁地浑身战栗起来。
卡鲁鲁迈着悠闲的步子朝石洞走来,紫岚一颗心温柔地怦怦跳动起来。莫非绝情的卡鲁鲁回心转意了?莫非卡鲁鲁也经不住孤独和寂寞来寻找它这匹老母狼为伴了?亲爱的卡鲁鲁,我虽然容颜已衰,但我会用十倍的温柔,百倍的体贴,坚贞不渝的爱,来弥补我容颜的缺陷。请相信我,紫岚在心里念叨,我饱经风霜,比起那些只会卖弄风骚的情窦初开的小母狼,更懂得生活,更珍惜感情。来吧,卡鲁鲁,别犹豫了,只要你对我敞开你结实的怀抱,我立刻将媚媚赶出去,我的石洞将成为你的石洞,我的猎食的领地也将成为你的领地,我会像你的影子一样忠实地伴随你,将和你一起觅食,一起面对艰辛的生活……
然而,紫岚发现,卡鲁鲁虽然是朝着自己走过来,但卡鲁鲁的眼光却是从自己的头顶穿过,投射进自己身后的石洞内,在窥视,在张望。当石洞内传出媚媚的叹息声时,一瞬间,卡鲁鲁的瞳人里闪现出一道炽热的光芒。
紫岚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明白了,卡鲁鲁并不是冲着它来的,而是冲着洞内的媚媚来的。这是痛苦,但却是事实。
紫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嗥叫,它委屈,它愤慨,它悲伤。绝情绝义的卡鲁鲁,竟然视它的一颗爱心如同粪土;可恶的媚媚,竟然要同含辛茹苦把它抚养长大的母亲争风吃醋,抢夺大公狼了!紫岚恨不得一下扑到卡鲁鲁身上,咬断卡鲁鲁的喉管,让卡鲁鲁为绝情付出应有的代价,而它一定能享受到一种惊心动魂的报复的快感。它宁可毁灭一切,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让其他狼得到,这是狼的生活原则,符合狼的道德标准。是的,它跛着一条腿,极有可能还没等它朝卡鲁鲁亮出犀利的牙齿,自己就已经被对方咬断喉管了,但至少,它可以用自己的一腔热血,来败坏卡鲁鲁的兴致,冲淡卡鲁鲁的鸳鸯梦,让卡鲁鲁今后的家庭生活永远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可是,当紫岚的眼光落到卡鲁鲁厚实的胸脯上时,另一种想法突然间抵消了复仇的刻毒心理。卡鲁鲁成熟、强壮、勇敢,是匹优秀的大公狼,假如媚媚能和卡鲁鲁结合,倒不失为一桩两全其美的事,既可以治愈媚媚的忧郁症,又能使它紫岚得到优秀的狼孙,将来去争夺狼王宝座,实现黑桑——紫岚家族未竟的遗愿。
可是……可是……它紫岚并非平庸之辈,怎能甘心眼睁睁望着自己所钟情的大公狼投入另一匹母狼的怀抱呢?更何况竞争对手还是自己的女儿,仇恨与嫉妒之外凭添了无限委屈。
不行,它不能干傻事。
这时卡鲁鲁已走到它面前,用鄙夷的眼光睨视了它一眼,极不耐烦地用前爪刨着土,嗥了几声,意思是让它识相些,快点让路。
紫岚倔强地站在洞口,挡住了卡鲁鲁。无耻的家伙,你就踩着我的尸体进去吧。
突然,洞内传来媚媚的一声嗥叫,如泣如诉,像是在哀求,像是在渴望。
紫岚长叹一声,挺直的脊梁刹那间垮了下来,倏的一下从卡鲁鲁身边溜下坡去。
石洞门敞开了。
紫岚在坡下竖起耳朵凝神听了听,石洞内传来媚媚的咆哮声和卡鲁鲁恫吓威逼的嗥叫。这听起来像是一场激烈的征服和反征服的搏斗,但紫岚明白,这仅仅是表面现象,用不了半个时辰,媚媚象征性的反抗便会自动结束,顺从的柔和的发自心底的轻嚎将代替凶猛的咆哮。
毕竟,卡鲁鲁从胆魄到体格都是一匹优秀的大公狼,对母狼来说,具有极大的诱惑性。
紫岚只在坡下停留了几秒种,便一头钻进茫茫草原。它没有勇气继续听下去。它的神经虽然坚强,却也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刺激。它的心已经破碎了。
六、血洒碧空
一
一晃就是两个月过去了,自打离开石洞后,紫岚饱尝了一匹孤独的无家可归的老母狼所能得到的全部辛酸。
它失去了栖身的巢穴,也失去了狩猎领地。它原打算离开石洞后去占据吊吊那个石窝的,吊吊已经被它咬死了,石窝空闲着。但它连夜赶到吊吊的石窝一看,一匹名叫麻麻的刚成年的公狼已比它抢先一步占据了吊吊的石窝,当然也同样接受了吊吊遗留的狩猎领地。它既没兴趣也没力量从麻麻的爪和牙下把吊吊的石窝和领地抢夺过来。它也没有能耐到荒蛮的草原尽头从雪豹、豺狗或老虎那儿去开拓自己新的狩猎领地和建立自己新的巢穴。它只能流浪。饿了便跑到属于别的狼的狩猎领地里,偷偷猎食鼷鼠、角雉、草兔之类的小动物充饥;困了,随便找个避风的角落,蜷曲起四肢躺一躺。最难熬的是雨夜,既没有同伴可以互相依偎着取暖,也没有遮风挡雨的洞穴,被无情的雨水浇得浑身精湿,被暴风刮得全身的毛倒竖,彻夜难眠,在黑沉沉的旷野里发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的长嗥。
仅仅过了两个月,紫岚便明显地衰老了,奔跑几步就会喘不过气来,连行动最笨拙的草兔也追撵不上了。它丧失了猎食的能力,只能去偷食老虎或雪豹等猛兽吃剩的残骸,同讨厌的秃鹫争夺皮囊和骨渣。它成了地道的窃贼,成了可怜的叫花子。
那天,它流浪到日曲卡雪山偏远的山脚下,走进一块洼地。洼地里布满了裸露的岩石,石头的缝罅间长着一丛丛稀疏的骆驼草,景色荒凉。紫岚觉得这儿既陌生又熟悉,似乎自己曾经来过这儿,并且在这块荒凉的洼地里曾经发生过一起改变了它命运的事件。但它混沌的脑子一下子回想不起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时间如流水,冲淡了它的记忆。它低头开始寻找,袋形的洼地,青灰色的岩石,褐红的土壤,偶尔还望得见一两具野兽白花花的骨骸。山风穿过瓶颈似的狭小的山谷,发出公猪发情般的嚣叫声……突然间,紫岚被岁月风尘封住了的记忆的闸门打开了,这儿就是它梦中都诅咒过的鬼谷,是黑桑的丧生之地。
自从黑桑在这片狰狞的岩石间被野猪的獠牙洞穿胸脯后,它就再也没来过此地,这似乎是一种忌讳,它不愿触景生情,勾起伤心的往事。它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失去了栖身的石洞,失去了猎食的领地,丧失了捕食的能力的今天,又跑到鬼谷来了。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把它牵拉到这儿来的。
难道黑桑在向它召唤吗?
它很快找到了黑桑咽气的地方,那是在一块龟形的花岗岩后面。花岗岩向阳的一面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仍然是一小丛坚硬的骆驼草,仍然是一层灰白色的砂砾,但黑桑却不存在了,连一根遗骨都看不见了。尕玛尔草原凶猛的红蚂蚁早已把黑桑的尸骸吞噬得干干净净。它把鼻子贴着潮湿的砂砾,耸动鼻翼使劲嗅闻,想闻出它熟悉的黑桑身上所特有的那股气息。似乎闻到了,又好像没闻到。可是,时间可以抹掉一切有形的痕迹,却无法抹掉镌刻在它心灵上的黑桑临死前凝视它的眼光。那是哀怨的、悲怆的、壮志未酬的眼光,只有它紫岚能理解这眼光的内涵,就是要让黑桑——紫岚家庭的子孙争夺狼王宝座。遗憾的是,直到今天,它紫岚也没能实现黑桑临终前的嘱托。
它累了,带着惆怅,带着思念,带着愧意,蜷伏在黑桑丧生的那小片砂砾上。迷迷糊糊间,它看见黑桑从草丛里蹿出来了,黑桑黑得发亮的毛色上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环,黑桑来到它面前,伸出狼舌深情地舔它的脊背,它沉浸在甜蜜的醉意中。突然,黑桑身上那层金色的光环飘飞起来,幻化成一张网,把它罩住了,它通体发亮,变成一颗耀眼的星星,飞向宝石蓝的夜空……它兴奋得嗥叫一声,惊醒过来,原来是一场梦。可惜,好梦不长。抬头看看,已是满天星斗,它在鬼谷已昏昏沉沉睡了半夜了。此时此地做这样的梦,它凭着老狼的智慧,预感到自己离死神已经不远了。
二
紫岚又回到了自己栖身多年的石洞前,躲在离洞口很远的一丛黄竹后面,朝石洞窥望。它不想贸然闯进洞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在作怪,它很怕见到卡鲁鲁。
在尕玛尔草原流浪了两个多月,它还是第一次回石洞。按照狼群的生活惯例,它既然把栖身多年的巢穴让给了媚媚,既然媚媚已独立生活,它就不该再回石洞来的。狼没有串亲戚的嗜好和习惯。但它克制不住老死前再见一次媚媚的强烈愿望。算算日子,媚媚应该快生狼崽了。媚媚生下的狼崽,不但是卡鲁鲁的种,其中有一半是黑桑——紫岚家庭遗传的血脉。它非常想见见这些狼孙,亲吻它们毛茸茸的额头,舔舔它们柔软而又光滑的身体,把祝福与期待,把慈爱和希望,连同两代狼为之付出了血的沉重代价的理想,一起传授给可爱的狼孙们。这样,它紫岚死也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