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鹩哥老毛和雌鹩哥徐娘在小布袋里闷了很长时间,憋坏了,我把它们从小布袋里掏出来时,它们眼睛翻白,腿儿抽搐,只剩下一口气了。羽毛被小布袋折断了好几根,身上凌乱肮脏,跟丢在垃圾堆里的死鸟也差不了多少。它们遭了许多罪,它们是我的朋友,我不忍心看着它们就这样死去。我将它们抱在胸前,从军用水壶里倒出一些冷水来,淋在它们头上,又用一块碎布蘸了些水,轻轻擦洗它们的羽毛。不一会儿,它们相继从窒息状态中苏醒,我又喂了它们几滴水粒和几颗饭粒,十五分钟后,它们总算是闯过了死亡关,渐渐恢复过来了。
雌鹩哥徐娘立在我手臂上,用嘴喙轻轻啄了啄我的大拇指,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向我表达致谢,随后摇动沉重的翅膀飞上天空。雄鹩哥老毛本来靠在我胸口休息,见妻子起飞,立刻站了起来,唧儿冲我叫了一声,也不晓得是不是在向我告别,就急忙拍打翅膀追赶徐娘去了。它们还能飞,我感到很欣慰。
这对鹩哥夫妻飞得很吃力,也飞得很顽强,歪歪斜斜在大青树冠上空盘旋。
我的望远镜移向大青树冠,一家子蛇雕正在树顶网络状枝丫间聚餐。帅郎用利爪尖喙解剖开那条百花锦蛇,两只幼雕埋头啄食撕碎的蛇肉,贵夫人一会儿替武大梳理那几根折断的翼羽,一会儿用脸轻轻摩挲丸小腿上的创口,显然,它还沉浸在宝贝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一阵山风吹来,吹乱了武大的背羽,吹得正在吞咽蛇肉的丸小闪了个趔趄,贵夫人慌忙跳到上风口,撑开翅膀,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风。
老毛和徐娘边飞边叫,洒下一串凄厉的鸟鸣。我猜想,它们是在倾吐冤屈。两只幼雕平安归巢,足以证明它们刚才所蒙受的是一桩冤假错案。我特别注意贵夫人和帅郎的反应,我想,它们面对被它们冤枉遭它们残害的两只鹩哥,理应感到内疚和羞惭,不说赔礼道歉吧,起码表情上该浮现出一丝愧怍,或者把头转过去,或者把身体蹲下来,表现出无颜面对受害者的动作来。可我看到的情景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帅郎仍忙着解剖百花锦蛇,对两只鹩哥的出现置如罔闻;贵夫人也斜着眼睛瞟了那对鹩哥一眼,完完全全是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也许对贵夫人和帅郎来说,停止杀戮,放那对鹩哥一条生路,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与慈悲了。
老毛和徐娘飞到下层树冠,停栖在旧巢旁的一根横杈上。那只编织精巧的元宝状窝巢荡然无存,只留下几根树枝几缕衰草。它们面对着变成废墟的旧巢,默默站立着,一动也不动,令我想起凭吊这个词。
过了一会儿,徐娘飞到一个树瘤上,啄来一条乳白色的蚜虫,又飞回废墟,双翅抖动着,衔着蚜虫的嘴喙一伸一缩,那是典型的亲鸟喂食动作;它面前好像有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鸟,都张大着嘴在向它乞食,淘气鬼还想跳起来从它嘴里抢食;它扭动嘴喙躲让着,又点着脑壳试探着,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究竟该将这条蚜虫喂给谁;终于,它向旧巢废墟某个角隅吐出了蚜虫,大概是喂给了它最疼爱的老幺,它恍惚的脸上有了一丝得意。它又振翅起飞,衔来一枚橘黄色的浆果,再次朝旧巢废墟喂食。它喂出去的食物无一例外都掉到树下去了,但它全然不顾,仍无怨无悔地飞,辛辛苦苦地找,认认真真地喂,一丝不苟地扮演着母亲这个角色。看得我都鼻子有点发酸了。
失子的悲痛,无处宣泄的冤屈,搅得它神志有点失常了,我想,此时此刻,它沉缅在一个幻觉世界里了。
老毛在树枝上跳跃着,显得忧心忡忡的样子,每当徐娘进进出出路过它身旁时,它便在徐娘的耳畔厉声尖叫,我敢肯定,它是想把徐娘从幻觉世界唤醒回来。遗憾的是,徐娘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仍我行我素,忙着给幻想中的并不存在的小鹩哥喂食。老毛急得就像踩到了火炭上,不停地在枝头蹦跳旋转。
当徐娘再次衔着一只翠绿透明的大蚂蚱在旧巢废墟前准备向幻境中的雏鸟喂食时,老毛一个蹿跃扑飞过去,嘴喙闪电般一啄,将徐娘衔在嘴里的那只蚂蚱抢了过来。徐娘恶狠狠地叫了一声,跳过来抢夺,老毛将头扭开去。徐娘照着老毛的脑袋啄咬着,想用武力逼迫老毛交出蚂蚱,老毛索性抻了抻脖子,将那只蚂蚱咽进肚去。徐娘火了,拼命朝老毛背上、头上和脸上啄咬。鹩哥的嘴喙虽然没有蛇雕的嘴喙杀伤力大,但也够锐利坚硬的,能啄破竹子叼食竹虫,能啄破核桃取食果仁。几嘴下去,老毛皮开肉绽,绒羽飘零。
我看得清清楚楚,徐娘琥珀色的嘴喙沾满血迹,就像涂了一层胭脂。老毛没有躲让,也没有还击,闷着头,任凭徐娘啄咬。忠厚的老毛肯定是这样想的,只要妻子能从痛苦的迷惘中清醒过来,自己宁愿受点委屈。徐娘不依不饶,尖声訾骂,频频啄咬,干脆踩到老毛的背上,脑袋狠狠一磕,橐的一声,嘴喙击中老毛的后脑勺,这一嘴啄得很重,老毛双翅耷拉,站立不稳,蹲了下来,脑袋也无力地往下垂,嘴张得老大,却叫不出声来。我估计,没啄穿脑壳,也差不多啄出个脑震荡来了。徐娘愣了愣,望望被它压在底下满头是血的老毛,又望望只剩几根树枝几缕衰草的旧巢废墟,眼睛闭拢又睁开,如梦初醒般地叫了一声,急忙从老毛背上跳下来,用脸颊抚摸老毛受伤的脑壳,神色懊丧,啾咿儿,啾咿儿,轻声鸣叫,好像在自责和忏悔。
过了一会儿,老毛似乎从晕眩状态中缓过神来了,慢慢抬起头,并颤抖着站了起来。两只鹩哥交颈相拥,你一声我一声,发出如泣如诉的叫声,是在相对饮泣,也是在互相慰藉。
大青树顶,一家子蛇雕饱餐了一顿美味可口的百花锦蛇,惬意地各自梳理着自己的羽毛,还不时用一只爪子将一只翅膀折扇似的打开,大概是想借用灿烂的晚霞,把自己的翼羽擦拭得更光滑亮丽吧。当夕阳整个掉进紫黛色的山峰后面,贵夫人簇拥着武大,帅郎跟随着丸小,踏着轻烟似的暮霭,走向盆形雕巢。夜将临,它们要睡觉啦。
同在一棵大青树上,一家欢喜一家愁,对比也太强烈了啊!
残阳如血,给森林和大地涂抹了一层令人压抑的深红色。
唉,事情已经这样了,悲伤哭泣都没有什么用,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飞得越远越好,远离这窝恶魔似的蛇雕,重新安置新家,产蛋孵卵,开始新的生活。我在心里这样默默念叨,可惜,我无法用鸟的语言将这层意思告诉这对鹩哥夫妻。但我想,天黑之前,它们肯定会远走高飞的,家破“人”亡,对它们来说,这里已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徐娘已经在轻摇翅膀,老毛也曲腿翘尾,看样子是想展翅离开这里了。
走吧,快走吧,早离开一分钟,就早一分钟脱离危险,就早一分钟获得安全感。
哦,你们一定要吸取血的教训,今后安置新家,无论如何也不要再与凶猛的蛇雕同栖在一棵树上了,鹩哥与蛇雕是永远也不可能建立起共生共栖关系的。
就在这时,突然,“咿呦儿——”传来一声微弱的鸣叫声,声音好像是从茂密的叶丛里传出来的。我在望远镜里看见,随着那声微弱的鸣叫,徐娘和老毛突然间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嘴巴停止叫唤,身体停止颤抖,眼睛也停止转动。它们在凝神谛听,我也在凝神谛听。
过了一会儿,“咿呦儿——”又响起若有若无的鸣叫。徐娘和老毛互相对视了一下,眼光闪出一片疑问,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咿呦儿——”这一次,鸣叫声变得响亮,真真切切,确实是从旁边横杆尽头茂密的叶丛里传出来的。刹那间,徐娘和老毛激动得全身发抖,那惊喜的神情,犹如难产的母亲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虔诚的宗教徒终于听到来自天堂的福音。徐娘连走带飞扑向那丛树叶。枝蔓纠缠,老毛冲到前面,用爪子踩,用嘴喙咬,用身体撞,稀里哗啦,将横七竖八的枝蔓压倒,茂密的叶丛露出一个大窟窿。刚近黄昏,天色还没暗下来,我用望远镜看过去,叶丛间的枝条上,站着一只小鹩哥,眼睛特别大也特别亮,嘿,那不是小雄鸟水晶球吗!
我是看着水晶球爬出元宝状鸟巢逃进叶丛的,我记得很清楚,水晶球钻进叶丛的一瞬间,贵夫人夹断橄榄绿的脖子,追了上去。贵夫人本来是要跟着钻进叶丛屠杀的,但翅膀被枝蔓缠住,不得不改用雕爪伸进叶丛鼓捣。我还特别留意看了一下,叶丛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当时我还以为水晶球被贵夫人的爪子扫下树去了呢。没想到,小家伙没有死,居然还活着,这真是个奇迹!
我将望远镜的焦距调了调,看得更清晰了。小雄鸟水晶球羽毛凌乱不堪,翅膀上有好几片翼羽都折断了,脚杆似乎也受了点伤,渗出殷红的血迹,眼睛里充满恐惧,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