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球终于会飞了。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帅郎和贵夫人一前一后飞到遥远的尕玛尔草原觅食去了,两只成年蛇雕身影刚刚消失在蔚蓝的天空,水晶球就迈着自信的步伐跨出鸟巢登上横杆。老毛和徐娘飞到我所在的石坑,朝伫立在大青树横杆上的水晶球送去鼓励的叫声。大青树距离我的石坑约三十米远,这对鹩哥夫妻的意图很明显,是要借这个地形和这段距离,正式让水晶球练习飞翔。
在这之前,水晶球虽然天天都摇扇翅膀,但脚爪从未脱离过树枝,或者说身体从未离开过大地。老毛和徐娘出于对爱子的关怀,采取循序渐进的办法,让水晶球先在大青树与石坑间飞来飞去,体验飞行生活,领悟飞行诀窍,掌握飞行技巧,积累了一定的飞行经验后,再展翅飞往宽广的蓝天。这就好比让初学者先到游泳池学习游泳,然后再到大江大河去击水冲浪。从大青树到我所在的石坑,不仅距离合适,还是一条安全系数很高的航道,旁边有峭壁遮拦,相对来说属于静风区域,现在又是无风的闷热下午,不用担心会遇到强风和气流,底下杂草丛生,即使飞不起来斜斜落下去,掉进柔软的草丛里,也不会受什么伤。老毛和徐娘考虑得非常周到,可谓煞费苦心。在这里锻炼飞行,好比在安全设施齐备的体育馆里驾驶卡丁车,只有惊险没有风险更没有危险,还能体味驾车的乐趣。
——唧唧喳喳,来吧,心肝宝贝,摇起你的翅膀,飞到妈妈身边来!
徐娘站在石坑上,叫得很亲昵,叫得很慈祥。
水晶球站在横杆上,缓缓摇了摇翅膀,没有要飞的意思。
——喳喳唧唧,来吧,孩子,你不用害怕,我们是鸟类,长着一对翅膀,天生就具备飞的功能;闭起眼睛,鼓起勇气,两腿一蹬,翅膀一拍,你的身体就会飘浮起来,胜利属于勇敢者!
老毛站在石坑前,叫得很诚恳,叫得很耐心。
水晶球仍站在横杆上,一动不动,似乎压根儿就对飞行没有兴趣。
徐娘和老毛面面相觑,疑问都写在脸上,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它们含辛茹苦近半年,竟然养大一只像鸡一样不会飞的笨鸟?还是养了一个胆小鬼?
我也很纳闷。前几天我还亲眼目睹水晶球站在一根细树枝上预习飞翔,神态轻松动作均衡技巧娴熟,给人的感觉是完全具备搏击长空的内在力量,怎么今天到了动真格儿的时候,却不会飞也不想飞了呢?在游泳池里都不敢下水,将来还怎么到大江大河去畅游?在体育馆里都不敢开卡丁车,将来还怎么驾驶宝马轿车到高速公路上奔驰?在这么一条近距离没有强风也没有气流的安全有极大的保障的航道都不敢飞,将来还怎么直上九霄遨游太空?
果真是遗传基因出了问题,教育制度出了问题,独生子女出了问题,培养出一个胆小鬼、窝囊废、弱智者?
我用望远镜仔细观看水晶球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瞳仁清澈,目光宁静,眺望着天边缓缓飘动的云彩。不仅仅是人类的眼睛,所有生命的视觉器官,都是心灵的门窗。我在水晶球的眼睛里,没看到不安、惶惑和惧怕,倒是像在热切期待着什么。究竟期待着什么,我不得而知,老毛和徐娘似乎也不得而知。
这时,数公里外的怒江峡谷刮来一股劲风,彩云飘飞,树枝摇曳,闷热的天气顿时变得爽朗。这股沿峡谷地带吹灌的风,当地俗称穿山龙,风量不小,风速很快,吹弯了小树,刮起地上的尘土细沙,真像一条黄色巨龙,在狭长的山谷肆无忌惮地游荡。这股风来势太大太猛,虽有屏风似的峭壁,也还是吹到大青树和石坑里来了。我都有点受不了这股山风的吹袭,抬起胳膊遮挡迎面刮来的尘沙。
突然,我听到一声清脆嘹亮的鸟鸣,透过轻薄的尘沙,我看见,水晶球撑开翅膀,毫不犹豫地扑进迎面吹来的强劲山风,它高傲地叫着,欢愉地叫着,热烈地叫着,就像扑进苦思苦恋了很长时间的情侣的怀抱。
刚开始时,水晶球飞得还有点笨拙,翅膀拍打的频率太高,还摸不着山风与气流的规律,飞得忽高忽低,一会儿被强风裹挟着飞临峭壁,一会儿受气流影响又飘到山谷中央,就像一艘罗盘失灵的航船,在惊涛骇浪中挣扎。老毛和徐娘的视线紧紧盯着水晶球,眼光中透出惊恐不安,我也暗暗为水晶球捏一把汗,生怕它出什么意外。
几分钟后,水晶球就掌握了飞行技巧,放缓了翅膀扇动的频率,根据风向及时摆动舵似的尾翼,随风飘荡,借风滑翔。好风知凭力,送它上青云,它飞得越来越平稳,飞得越来越老练。
这是一个起点很高的飞行者,一展翅便与众不同,要么不飞,一飞冲天,喜欢与劲风作伴,在颠簸的气流中考验自己已经长硬的翅膀。
经受了山风的洗礼,翅膀变得更硬朗,头脑变得更敏捷,意志变得更坚强。
这种名叫穿山龙的风,来得快也去得快,刚才还尘土滚滚吹得天昏地暗,一刻钟后树静风止,阳光灿烂。水晶球一会儿顺着清风扶摇直上,矫健的身影消失在蓝天白云间,一会儿又箭一般从高空俯冲下来,小黑点迅速放大,眼瞅着快要砸在大青树了,突然一抖尾翼,平展翅膀,画出一道优美弧线,掠过树梢滑翔而去。
头一次飞翔,就飞得这么潇洒这么漂亮这么成功,毫无疑问,将来前程远大,一定会成为鹩哥中的佼佼者。
老毛和徐娘飞回大青树,并排停栖在元宝状鸟巢前一根枝丫上,翘首欣赏水晶球的飞行表演。爱子长大成材,命运之舟驶出苦海,它们总算熬到头了。
水晶球放慢了速度,在大青树上空一圈圈盘旋,洒下一串悠扬动听的鸣叫。徐娘和老毛也抬起头,朝空中发出一串串嘹亮的叫声。
我知道,水晶球是在拜别生它养它的亲鸟,拜别为它遮风挡雨的大青树和那只元宝状鸟巢,很快就要远走高飞了。绝大部分野生动物到了自立的年龄,不会再赖在父母身边吃闲饭,也不会遵循父母在不远游这条古训,而会义无反顾地离家出走,寻找新的栖息地,开创属于自己的新生活。对鸟类来说,翅膀长硬了,就要飞走了,这是不能改变的生存规律。
徐娘和老毛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欣喜。对它们来说,把儿女养大,看它们飞走,是生活的终极目标,是生存的最高境界。将成熟的生命送走,孵育下一茬新的生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直至老死。
水晶球在空中,徐娘和老毛在枝丫上,唧唧啾啾,呢呢喃喃,互相鸣叫着。太多的叮咛,太多的祝福。
——刮风下雨时,赶快躲到树丛去,千万别逞能,在雨中飞行,会淋坏身子的!
——妈妈,我记住了,要是下雨,我就找片大树叶做雨伞。
——飞到陌生树上,一定要多观察几遍,看看有没有狡猾的老蛇盘踞在树枝上!
——爸爸,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孩子,去吧,祝你很快找到称心如意的妻子!
——哎呀,羞死鸟了,我还小,还不想考虑个“人”问题呢。
……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多多保重,祝你平安!
终于,拜别仪式告一段落,水晶球最后朝枝丫上两只亲鸟摇了摇翅膀,仄转尾翼,向远方展翅飞翔。我知道,再过数分钟,水晶球便会从我视线中消失,当然也会从徐娘和老毛的视线中消失,天涯海角,不知去向。按照鹩哥这种鸟的习性,幼鸟长大离家出走后,从此不会再回旧巢来,它们没有回家省亲探望父母的习惯。
水晶球已经越过大青树冠,眼瞅着就要疾飞而去了,就在这时,大青树上发生了一点小小变化,幼雕武大站在网络状枝丫上,摇扇翅膀,朝水晶球呀地叫了一声。
刚才刮风时,两只幼雕躲进盆形鸟巢,风停了,它们又从盆形鸟巢钻了出来。
武大朝水晶球啸叫,当然不会是善意的送别。我猜想,可能是出于一种嫉恨,瞧着比自己晚出生五天的鹩哥已经在蓝天自由自在地飞翔,而自己还不能脱离这棵大青树,有点气不过,心里不好受,便怪模怪样啸叫一声,以发泄不满。假如也算是一种送别的话,肯定是含有诅咒性质:祝你遇到龙卷风,所有的羽毛像被剃光头一样剃掉!
另一只幼雕也抬起头朝水晶球的背影啸叫一声,同样心态不平衡,同样是很不吉利的送别:祝你遇到雷阵雨,翅膀被闪电劈断!
要是水晶球是只逆来顺受的老鹩哥,听见了假装没听见,对咒骂声和不吉利的送别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或者采用阿Q方式,只当是不孝的儿子在骂老子,忍一忍,忍字头上一把刀,按既定方针办,自己飞自己的,莫管人家闲言碎语,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也就不会酿成又一桩令人心碎的血案。偏偏水晶球是只体魄强健,头脑聪慧,锋芒和棱角没被苦难生活磨平的年轻鹩哥,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哟,听到雕啸声后,尾翼转舵,身体转弯,飞回大青树冠上空,唧喀儿,唧喀儿,用尖厉刻毒的鸣叫,回敬两只幼雕。
年轻人心高气傲,受不了丁点儿委屈,咽不下任何窝囊气;年轻鹩哥也心高气傲,受不了丁点儿委屈,咽不下任何窝囊气。
水晶球敢于飞返大青树不客气地回敬两只幼雕,当然是基于这么一个前提:那对蛇雕夫妻外出觅食去了,武大和丸小翅膀还没长硬,还不会飞翔。
任你是主宰天空的金雕还是叱咤风云的蛇雕还是食尸啄腐的乌雕还是称霸草原的白肩雕还是令人生畏的座山雕还是气度非凡的草原雕还是威震海洋的玉带海雕还是名声显赫的虎头海雕还是勇猛善战的白尾海雕,在你翅膀没有长硬还不会飞时,你就是只不中用的草鸡,在会飞的其他鸟面前,你就处在劣势,哪怕一只小小的麻雀,都可以把你当傻瓜戏弄。
挨了水晶球的骂,武大和丸小当然不甘示弱,昂首啸叫,互相打起嘴仗。
我在望远镜里看见,水晶球显得很激动,两只鸟爪捏紧又松开,松开了又捏紧,脑后部薄而小的肉垂涨得紫红,鸣叫声也越来越铿锵有力。
我完全能理解水晶球的心情,它自从蛋壳里孵化出来后,就笼罩在这家子蛇雕的阴影中,饿了不敢大声叫唤,怕招来灾难;不等两只成年蛇雕外出觅食,不敢跨出鸟巢预习飞翔;像缩头乌龟那样整天龟缩在元宝状鸟巢里。更为憋气的是,见到凶神恶煞似的成年蛇雕,明明心里恨得要死,却还要做出一副媚态来,朝它们咿呀咿呀欢叫。即使这样,也还摆脱不了遭到残暴虐杀的命运。它亲眼看着三只同胞兄妹被这家子蛇雕剥夺了生命,要不是它机灵,要不是它命大,也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血海深仇,刻骨铭心,一辈子也忘不掉的。它当然不可能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替三只含冤而死的同胞兄妹报仇雪恨。它是鹩哥,虽说是已经会飞的鹩哥,对方是蛇雕,虽说是还不会飞的蛇雕,但它仍没有本事将它们送到阴曹地府去。可它会飞,面对两只还不会飞的蛇雕,毕竟占据优势,主动权完完全全掌握在它的手里。两只蛇雕无论如何也伤害不到它,它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给它们点颜色看看,出出心里这口闷气、恶气、怨气和窝囊气呢?
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鸟也要出一口气!
真应了一句俗话,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
幼雕武大虽然还不会飞翔,但已经有过杀生的经历,母雕贵夫人曾将一只翅膀折断的小鹩哥当玩具给它玩杀戮游戏,在它的印象里,鹩哥这种东西,要么是卑贱的清洁工,要么是可餐之食,突然间一只刚刚会飞的小鹩哥,出言不逊骂起蛇雕来了,尊卑颠倒,小“人”暴动,真是气死雕了!它拍拍虽未长齐却已十分有力的雕翅,扬起脖子狠命叫嚣:
——你的老爸和你的老妈天天来舔我们的屁股,用嘴替我们清洗大便,你也是臭大粪鹩哥,你敢骂你爷爷蛇雕,我饶不了你!
水晶球在大青树冠上盘旋,慢慢降低高度,在离两只幼雕头顶约两三米高时,突然一敛翅膀,刷地俯冲下来,一只鸟爪从腹部伸下来,在幼雕武大脖子上抓了一把。
怒火中烧,积怨太深,欺“人”太甚,忍无可忍,该出手时就出手。
幼雕武大大概做梦也没想到小小鹩哥还敢主动攻击大型猛禽蛇雕,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当发现鸟爪抓下来,想躲闪,已经迟了,脖子被鸟爪抓了个正着。它张开雕嘴想反击,但水晶球早就想好脱身办法,闪电般缩回鸟爪,同时急摇双翼,身体迅疾拔高,飞到空中去了。武大咬了个空,因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摇摇晃晃差点栽下树去。
鹩哥虽然是一种普通鸣禽,脚爪没有多大杀伤力,但也有小鱼钩似的尖利指甲,抓一把绝不是给你搔搔痒。水晶球这一把抓掉了武大好几根颈羽,肯定还在武大脖子上抓出好几条血痕,因有绒羽覆盖,我看不见罢了。
武大勃然大怒,啸叫得更难听:
——你有种的就落下来,咱俩比试比试,我要敲你的骨,吸你的髓,剥你的皮,拔你的毛,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剜出你又大又亮的眼珠子当玻璃球玩!
水晶球优雅地摇动翅膀,在大青树冠上空不紧不慢地盘旋,抖抖那只战斗过的脚爪,将粘在指甲上的那几片雕羽抛掷下去,玩它个天女散花。
雕羽悠悠扬扬飘落到武大和丸小身上,气得它们干瞪眼。
虎落平阳被犬欺,不会飞的蛇雕被鸟戏。
徐娘和老毛目睹了这场争斗,有点沉不住气了,一起飞上蓝天,飞到水晶球身边,一面陪伴着水晶球盘旋,一面唧唧喳喳鸣叫。徐娘的叫声透出焦虑,老毛的叫声含有规劝。显然,这对鹩哥夫妻想制止水晶球继续与两只幼雕争斗。
——孩子,别胡闹了,鸡蛋怎能砸石头,鹩哥怎能斗蛇雕?
——孩子,快走吧,我怕你会闹出大乱子来,我心脏病都快被你急出来了!
水晶球朝天际那轮橘红的夕阳发出一串豪迈激昂的叫声,那是胜利者的欢叫:
——活就要活它个扬眉吐气,活就要活它个有滋有味!
我觉得,这是明显的代沟,旧一代鹩哥与新一代鹩哥相比,旧一代鹩哥思想保守,胆小怕事,新一代鹩哥没有尊卑模式,更有反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