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失魂引(古龙文集)
2336400000016

第16章 真真假假(4)

心念一转,又忖道:“那么,难道这两人便是那峨眉豹囊,便是四明山庄中惨案的凶手?”

却见凌影俯首沉思半晌,浅浅呷了口杯中的茶,接着又道:“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正在发呆,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微拂,一条白衣人影,电也似的从我身后掠到前面,掠到绝壑之边,身形根本没有停顿一下,双臂微张,便自冲天而起。这一纵之势,竟然高达三丈,我不禁为之脱口叫了出来。只见他身形凌空之后,突然转折一下,头下脚上,竟像一根箭似的朝对岸掠去,唉——”

她轻轻长叹一声,接道:“我方道前面那两人的轻功已妙到不可思议,哪知你这朋友的轻功更不知比他们高出多少倍。我望着他们的身影一个个在山荫中消失,自知凭我自己绝对不能飞渡这片绝壑,便只好走了回来,哪知我追人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方向,退回来的时候,竟然迷了路。”

她稍微变动一下坐的姿势,又道:“我在深山里兜了半天圈子,碰到大雨便又寻了个山洞躲了半天,等到雨停,我才找到正路下山,看到这里有间茅……”

她正自娓娓而谈,管宁正自凝神而听,哪知她语声竟突地一顿,就像是一匹在纺机上织着的纱布,突然被人切了一样。

管宁心中一震,抬目望去,只见她常笑的面靥上,突然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不安地深深呼着气,一面喃喃自语:“这是怎么回事……”

突地长身而起,电也似的掠出门外。

管宁心中惊异交集,呆呆地愣了半晌,缓步走到门旁,却见她又惊鸿般地掠了回来,暮色之中,她面上的惊恐之色像是越发浓厚,一言不发地掠回房里,拔起了头上的一根银簪,轻轻向方才那老年樵夫好心送给她的茶水中一探——刹那之间,她手中这根光亮的银簪,竟突地变为乌黑。

管宁面容骤然而变,一个箭步,掠了过去,惶声问道:“这杯茶里有毒?”

凌影缓缓点了点头,沉重地叹息一声,颓然坐到床上。

管宁心中又急又惊,大喝道:“那老头儿呢?”

转身走到门口,门外夜色将临,晚霞已消,那老年樵子方才坐着的竹椅,还在门旁,但是他的人,却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这一日之间,他虽已经过许多次凶杀之事,但却没有哪一次比此刻更令他心乱的,惶急地扑到椅边,一把拉住她的肩,惶声又道:“你中了毒?”

凌影又自缓缓颔首道:“我中了毒。”

管宁长叹一声,心中满是自责自疚之意,不住顿足叹道:“我真该死,竟没有看出这老匹夫居然是个歹徒,唉……这该如何是好,这该如何是好……”

凌影凄然一笑,道:“这又怎么怪得了你?我也做梦都未想到这个老头子会在茶水下毒,唉——我们不但和他素无冤仇,甚至连他是谁,我都不认识呀!”

管宁心神交急之中,突地心念一动,面上倏然泛出喜色,急声道:“你赶快将那翠袖护心丹吃上一粒,然后我们再想办法。”

他方才听了这“翠袖护心丹”的妙用,此刻想到此物,心中便自一定。哪知凌影却缓缓垂下头去,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娇弱的身体,缓缓向椅后倒下,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紧紧闭成一线——暮风吹来,微有寒意。

管宁激灵打了个冷战,双手搁在她的肩头,颤声道:“难道那‘翠袖护心丹’你盒中只有一粒?”

凌影无力地将身躯倚在他手掌上,仰面凄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此刻她已觉察到管宁对自己关切的情意,是那么纯真而坦率,因之她便也毫不羞涩地将身躯向管宁倚了过去。

人们的感情最最难以隐藏的时候,便是在患难之中,何况凌影此刻觉出自己的身躯,已因些许麻痹而变得全身麻木,她知道这种麻痹所象征着的是什么。因为她对毒药知道得极多,普天之下的毒药,无色无味,而又能使人在中毒之后片刻之间就全身麻痹的,本只寥寥数种,自己此刻显然中了这种武林罕见的极毒之物,活命已多半无望了。

那么,一个快将死去的人,又何须再隐藏自己的情感呢!

自从一见管宁,她心中便有了难以了解的微妙感觉,而此刻,这分难以了解的感觉已变得十分明显了。

她抬起头,突然想起一个风流的诗人曾经将圣人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变成“朝闻爱,夕死可矣”。

于是她不禁又幸福地一笑,因为她虽然将要在黄昏中死去,却已在清晨寻得了自己从未有过的爱情。

然而这笑容在管宁眼中,却远比世上最最凄惨的哭声还要悲哀,他想到这少女竟将她身旁仅有的一粒灵药,为着自己给了那白袍书生,而此刻等到她的性命需要这粒丹丸延续的时候,却已无计可施了。

“那么……”管宁黯然长叹一声,说道,“我虽不杀伯仁,可是伯仁却为我而死,唉——管宁呀管宁,你常常自命为大丈夫,可是此刻,你却只得眼看着一个少女为着你而死在你的怀中。”

一念至此,他只觉自怨自疚之情,从中而来,不可断绝。

就连他扶着凌影的一双手掌,都不禁为之颤抖起来,因为除了这些感觉之外,更令他感动的是,这少女虽是为他而死,却没有半句怨言,他自幼即负才子之誉,平生受到的称赞与爱护不知多少,可是像这种足以令他刻骨铭心的深情,他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

凌影也感到他手掌的颤抖,她也体会到他此刻的心境。

于是,她强自淡然一笑,道:“你根本没有江湖经验,遇上这种事,上当还情有可原,可是我……我自命聪明,其实,却是个最大的傻瓜!”

她微弱的语声稍稍一顿,又道:“其实我本就早该看出那老头子不是好人了,我方才在说话的时候,他走到我身后我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人,又怎能做到呢?”

她虽想强颜欢笑,却忍不住幽幽一叹,说道:“可是,你看我有多笨,我还是将那盏茶喝了下去,不过……”

话犹未了——门外夜色之中,突地传来一阵狂笑之声,一人随意作歌道:“壮志消磨已尽,恩仇何时可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数十年有限年华,转眼烟逝云消,咄——去去,休休,说什么壮志难消,说什么恩仇未了,且将未尽年华,放荡山水逍遥!”

歌声高亢,裂石穿云,前半段唱得悲愤高昂,有如楚王夜歌,后半段却是字字句句俱都是发人深省的龙舟清唱了。

管宁呆呆听着这歌声,只听得如痴如醉,竟忘了出去查看一下,这高歌狂笑之人,是否就是那诡异难测的老年樵子。

哪知歌声一住之后,狂笑之声又响,一个苍劲清朗的口音,缓缓说道:“饭中半滴‘七毒神水’,肩上一掌‘赤煞毒掌’,茶中半份‘追魂夺命散’!这一掌、一水、一散,件件皆是追魂夺命、见血封喉之物,你既是黄山翠袖的弟子,势必也该知道。只是老夫二十年来,已将恩仇看淡,是以毒水只施半滴,毒掌未施毒力,只是稍作警戒,否则纵是大罗金仙,只怕也早已死了三次。”

这语声略为一顿,又道:“你此刻身上虽有毒意,但甚是轻微,只要将老夫留在桌上的一服解毒散服下,半个时辰之内,便可无事。回去寄语黄山翠袖,就说昔年勾漏故人,虽未死去,却已将恩怨仇杀之事忘得干干净净,你两人年纪还轻,日后说话也得留意三分,否则,老夫若是当年脾气,你两人这一刻焉有命在!”

语声亦如歌声,字字声如金石,只听得管宁、凌影俱都目瞪口呆。

他话声方了,凌影突地大喝一声,长身而起,掠到门外,大呼道:“老前辈是谁?老前辈慢走!”

夜色之中,狂笑高歌之声又起,歌道:“昔年逍遥鬼,今日采樵人,恩仇已忘却,逍遥天下行!”

风声如浪,树声如涛,歌声却渐行渐远,渐远渐低,渐低渐消,终归寂静,虽有袅袅余音未绝,但转瞬间亦被风声吹尽。

凌影呆呆地站在门边,心中竟不知是喜,是愁,是怒。

管宁却在呆呆地望着门外的夜色,耳畔似乎还响着那高亢的歌声,一时之间,心胸中但觉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追上这满身侠骨峥嵘,满腔豪侠气的老人,向他说出自己心中的赞佩。

无言地沉默许久,管宁方自走到暗间,点起灯光,将一包压在烛台下的药散,取来与凌影服下。

药散之中,微微有些苦涩之意,这苦涩的药散被水冲入凌影口中,却化作了满心感激之情。

她目光凝睇管宁,幽幽叹道:“我只当勾漏七鬼俱是十恶不赦之徒,哪知其中竟有如此慷慨的奇人,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逍遥鬼虽未将仇人害死,却换得仇人的满心崇敬,这不是更好得多吗?”

果然不出片刻,凌影身上的麻痹之意已尽消去,但躺在床上的白袍书生,却仍昏迷未醒,管宁、凌影促膝对坐,经过了方才一段惊心动魄之事,使得他们彼此了解了对方的情感,此刻他们两人心中,便不觉充满了柔情蜜意。

灯光如豆,室中昏黄,管宁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掌,握住凌影一双纤纤玉手,两人虽然无言相对,但这无声的沉默,却远比有声的言语还要珍贵得多,“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超然的意境,又岂单只有那江州司马才会领略?

夜色越来越浓,灯焰越来越淡,凌影抬头轻轻问道:“你从哪里来?想到哪里去?”

管宁叹息一声,暗问自己:“想到哪里去?”

目光转向凌影,凌影正默默地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生像是在等待着他回答她需要知道的事。

于是他悄然放开了手,望着那如豆灯火,缓缓说道:“我出来已久,本来已该回家的,可是却偏偏让我遇着这么多事,我若是将这些事都置之不顾,那么非但我心不能安,只怕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可是,唉——我若是不回家……”

他突然想起家里还有许多等待着自己的人,也突然想起自己父母慈祥的笑容,一时之间,心胸间又被思亲之情充满。

凌影幽幽长叹一声,垂首道:“你的家一定快乐得很,有爸爸、妈妈,唉——老天为什么这样不公平,让一些人有温暖的家,却让另一些人没有家呢?”

管宁目光抬处,昏黄的灯光中,她面上的笑容又复隐去,长长的睫毛覆盖的眼睑下,似乎泛起了两粒晶莹的泪珠。

于是他忍不住又握住她的手,想对她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是他心中已有着一分浓重的忧郁,却又怎能去劝慰别人呢?

哪知凌影眨动一下眼睛,突地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的家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