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作所为,俱是和当今武林中的顶尖高手有关,和他结伴同行的,又是名传天下的“黄山翠袖”门人,再加上他自己风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众人触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来,而四明山庄那一件震动天下武林的惨案亦自传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许多人都乐于传诵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些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难堪已极,僵坐在后面的杜宇听了,心中亦自一动:“原来他没有骗我,四明山中,真的曾经发生那么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动处,只见管宁呆呆地望着这长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额,像是恍然想起了什么,脱口说道:“道长可就是名扬天下的昆仑黄冠么?”
这长髯道人哈哈一笑,捋髯答道:“公子果然好眼力,不错,贫道确是来自昆仑。”
杜宇心中又是一惊,她生于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这名列宇内一流高手的“昆仑黄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昆仑派远在边陲,“昆仑云龙十八式”的身法虽然名传天下,但昆仑派中门人足迹,却极少来到中原,此刻他们突然现身北京,竟又来寻访一向与武林中事无关的管宁,这又是为着什么?却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却听这黄冠长髯道人语声微顿,突地正色道:“贫道笑天,此次随同掌门师兄一齐来拜见公子,确是有些话想来请教——”
目光四下一扫:“只是,此地似非谈话之处,不知可否请公子移玉厅中,贫道的掌门师兄还在恭候大驾!”
管宁心中暗叹一声,知道“昆仑黄冠”的门下此来,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发生之事有关,暗中一皱剑眉,那青衣小环早已拾起地上烛台,重复点燃,此刻便举着烛台走到门口。
中年管家虽然暗中奇怪公子怎会和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了关联,但面上仍是毕恭毕敬的样子,引着他们走过长廊,转过曲径,穿过花园,来到大厅。
管宁一面行走,一面却暗忖着道:“这昆仑黄冠此来若又提起那如意青钱,我又该如何答话?我若对他们说了实话,只怕他们要动手来抢,那么一来,唉——只怕爹爹也要被惊动,但是,我又怎能说谎呢?”
一个不愿说谎的人,便常常会遇到许多在别人眼中极为容易解决的难题,他一路反复思考,不知不觉已走入大厅,目光四扫,只见两个道人,正襟危坐在厅中左侧的檀木椅上,亦是黄衫高冠,但一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个丰神冲夷,满面道气,和这长髯道人的粗豪之态,俱都大不相同,管宁心中一转,忖道:“这丰神冲夷的道人,想必就是昆仑门下的掌门弟子了。”
这两个黄冠道人见了管宁,一齐长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着管宁笑道:“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师兄,江湖传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确是个风流人物,师兄,你可知道他在后院中——”
管宁面颊一红,心中大为羞愤,暗骂道:“人道昆仑乃是名门正宗的武林宗派,这笑天道人说起话来,却怎的如此鲁莽无礼,难道所有武林中人,无论哪个,都像强盗?”
却见那形容枯槁的道人干咳一声,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处,生像是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这飞扬跋扈的笑天道人,倏然中止了自己的话,缓缓垂下头,走到一边。管宁目光抬处,正和枯瘦道人的目光遇在一处,心中亦不禁为之一凛,他一生之中,竟从未见过有一人目光如此锐利的,若非亲目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么一个枯瘦矮小、貌不惊人的道人目光之中,会有这样令人慑服的神采。
只见这枯瘦道人目光一扫,眼皮又复垂下,躬身打了个问讯,竟又坐到椅上,再也不望管宁一眼,而那丰神冲夷的道人却已含笑说道:“贫道倚天,深夜来此打扰,实在无礼得很,公子如还有事,贫道们就此告退,明日再来请教也是一样。”
这三个道人一个鲁莽,一个倨傲,只有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冲夷,说起话来亦是谦和有礼。管宁不禁对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长揖而礼,微微含笑,朗声说道:“道长们远道而来,管宁未曾迎迓,已是不恭,道长再说这样的话,管宁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揖客让座,此刻他见了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已认定他是昆仑一派的掌门弟子,是以便将他让到上座。
哪知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那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贫道随敝派掌门师兄前来请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于下告,则不但贫道们五内感铭,便是家师也必定感激的。”
管宁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扫,心中动念道:“原来他才是掌门弟子。”口中沉吟半晌方自答道:“在下年轻识浅,孤陋寡闻,道长们如有下问,只怕必定会失望的。”
笑天道人长眉一轩,哈哈笑道:“贫道们不远千里而来请教公子,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贫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会叫贫道失望的。”
管宁心头一紧,强笑着道:“道长说笑了,在下知道什么?”
转目望处,只见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声住,方自缓缓说道:“敝师弟方才所说,确是句句实言。贫道们想请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确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宁心中虽已忐忑不已,但面上却只得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长只管说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确知道,万无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么多谢公子了。”
语声突地一顿,目光在管宁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管宁一心以为他们问的必然是有关如意青钱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长气,但心念一转,不禁又一皱眉忖道:“他们奔波而来,问那白衣书生的下落,却又是为着什么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长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不知是为了什么?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声狂笑,大声道:“贫道们打听此人的下落,为的是要将他的人头割下——”
管宁心中又自一紧,脱口道:“难道此人与道长们有着什么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缓缓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与敝兄弟俱属知交,敝兄弟此次远赴中原,为的也就是要和他们叙阔,哪知一到四明山庄,唉——”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却接口道:“贫道们到了四明山庄,只见里里外外竟连个人影都没有,直到后园中,才看到武当山的四个道友,在后园中几堆新坟前面焚纸超度,贫道们大惊之下,赶紧一问,才知道四明山庄中竟发生了如此惨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极为清楚的了。”
他此刻说起话来,不但不再狂笑,神色沉重已极,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管宁长叹一声,颔首道:“此事在下的确清楚得很——”
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长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宁身前,厉声又道:“公子虽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庄中惨死之人,亦和公子无关。但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难道没有为他们难受吗?”
管宁又自缓缓颔首,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笑天道人又道:“那么公子便该将杀死这么多人的凶手的下落说出来,否则——”
管宁剑眉一轩,沉声道:“否则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长髯,冷笑一声,才待答话,那倚天道人却已缓缓走了过来,一把拉着他的师弟,含笑向管宁说道:“贫道们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会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恶之处——”
管宁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无知交,又怎会知道他的下落?何况——据在下所知,四明山庄中那件惨案,亦未见得是此人做出来的,比如那峨眉豹囊兄弟两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长如果想替死者复仇,何不往四川峨眉去一趟,也许能够发现真凶,亦未可知。”
他生具至性,虽然和白衣书生并无知交,但却觉得此人既已伤重,自己便有保护此人的责任。再者他觉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许多蹊跷,想来想去,总觉这白衣书生绝非凶手,虽然真的凶手是谁,他此刻也还不知道!
哪知他话声方了,那笑天道人却又仰首笑起来,突地伸手入怀,取出一物,在管宁眼前一晃,厉声狂笑着道:“你看看这是什么?”手腕一反,将手中之物笔直地掷到管宁怀中。
管宁俯首望处,只见此物竟是一个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的,显然还放有暗器,囊上的皮带,却已折断,到处参差不齐,仿佛是经人大力所断,翻过一看,囊角旁边,却整整齐齐地用黑色丝线绣了个寸许大的“鹘”字。
这豹皮革囊乍看并不起眼,但仔细一看,不但皮上斑纹特别绚烂,而且囊口、囊边,还密密绣了一排不凝目便难发觉的“鹘”字,绣工之精细,固是无与伦比,“鹘”字所用的黑色丝线,用手一摸,触手冰凉,竟不知究竟是什么绣的!
管宁目光望处,心头蓦地一跳,脱口道:“难道这就是峨眉豹囊么?”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错,就是四川唐鹘、唐鹌兄弟腰畔所佩的峨眉豹囊。贫道们在那四明山庄后院之中的六角亭下,发现了这个豹囊,便知道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说两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们了。”
管宁眼珠一转,“哦”了一声,方待说话,这倚天道人却又道:“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门的门下弟子,百数年来,从未有一人违背过这八个字的。数十年前,唐门中的第一高手笑面追魂唐大针,为了和当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戏言,激怒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畔的豹囊,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愤之下,自刎于黄鹤亭畔,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门三大弟子的围攻之下,中了十六处针伤,当场不治。这件事不但在当时激起了轩然大波,数十年后的武林仍在传言不绝。管公子,你若要怀疑唐鹘兄弟未死,那你可错了!”
他语气极为平淡地一口气说到这里,话声方自微微一顿。
然而,在他极为平淡的语气中说出的这一段武林往事,却听得管宁惊心动魄、心动神驰。
倚天道人长叹一声,又道:“这唐鹘兄弟若非遇着力不能敌的敌人,就绝对不会将豹囊失去,他们囊既失,若还未死,也绝不会不回来寻找,是以贫道们才能断定他们必定也已遭了毒手,而能使峨眉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说再也没有一个。”
管宁缓缓垂下了头,心中暗惊:“这白衣书生究竟是谁?听他们说来,他竟像是武林中人人畏惧,但是——他却又怎会身受重伤,失去记忆,而且还中了剧毒,并且连性命都几乎难以保全呢?”
目光动处,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而坐,全身上下,动都未动一下,骤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没有半点活人的味道。而这倚天、笑天两个道人,也突然住口不言,冷冷地望着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说出那白衣书生的下落,他们便不会放过他,但是,他又怎能将一个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给别人宰割呢?
他暗自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断然说道:“那峨眉豹囊的生死、四明山庄中的惨事,说来俱都与在下毫无干系,而道长们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无可奉告——”
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厉声道:“公子的意思是说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吗?”
管宁暗中叹了口气,断然道:“正是。”
他虽然极不愿意说谎,可是他更不愿意做出不义之事,让一个无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权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声突地一停,厉声又道:“可是,江湖传言,却说公子一路同行的,还有一辆乌篷大车,车中是个伤病之人,这伤病之人是谁呢?此刻在什么地方?管公子,这个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宁心中一惊,忖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转念又忖道:“难怪他敢说要将那白衣书生的头割下来,原来他早知道人家已受伤,哼哼——人家受了伤,你还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气便油然而生,只觉这白衣书生纵然是十恶之人,但他在如此情况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护他的。
这种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胆,侠义心肠,使得他日后做了许多件上无愧于天,下无怍于地,但却有人暗中辱骂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满了光辉绚丽的色彩,直到许久许久以来,还被人们传诵不绝。
但是这些以后的发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预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认为对的事,当下一轩剑眉,朗声道:“那白衣人的确是和在下一路进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后,便有人将他接走了,至于他被接到什么地方,在下确也无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却说“无可奉告”,是因为他纵然如此,还是不愿说谎,那笑天道人听了他的话,嘿嘿一阵冷笑,哪知那始终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竟突地站了起来,沉声说道:“管公子说的纵非实言,贫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闭口不言。此刻突然说出这句话来,管宁不禁为之一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