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管宁这时,正出神地回想着方才蓦然急出来的一招“扭转乾坤”,据如意青钱秘籍上注明,乃是全籍中最具威力,妙用无穷的一招,若能练至纯由心灵运用时,则任敌势如何强猛绵密,一样可以从容脱出,并加以反击。
他方才灵机一动之下,触发这一招,果然恰如篇中所载,欣慰之余,只觉灵感泉涌,一时不可遏止,故而对置身险境之事,浑如不觉。
凌影见状,奋力娇喝一声:“小管!你在干什么?”
唰唰两剑,逼开红袍夫人,打算赶过去与管宁会合。红袍夫人娇笑道:“不要白费心思啦,有话,到阴间去说吧!”
避开剑锋,掌劈指戳,倏忽还攻五招,重又将凌影逼退。
管宁陡地一声大喝:“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人影乍分,红袍夫人与凌影停手绰立,红袍夫人伸手轻掠鬓边,笑道:“小兄弟是不是还想和这位小妹妹说两句体己话儿呀?”
管宁脸色一整,沉声对红袍客道:“方才我那一招,你却无法化解,你可知道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红袍客一怔,暗道:“这小子懂的招数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大背武学常规之学,令人无从臆测,莫非……”但口中却淡淡应道:“你所施展的武功,虽然有点邪门道,但也不见得有何奇奥之处,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管宁微微一笑,悠闲地说道:“你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秘籍所载之学,难道不值得么……”
红袍夫妇一同“哦”了一声,互相点头会意。
管宁也不理会他俩,自顾往下说道:“我只不过施展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威力已可概见,但我却不想将这武林奇珍,据为己有,只想……”
红袍客逼前一步,瞪目怒喝道:“想什么?”
管宁见他的眼中,一股贪婪之火,已跃跃欲出,不由更是故作姿态,缓缓说道:“方才她……”
伸手一指凌影:“揭破尊夫人之谜时,在下已悟出四明山庄十五条人命死亡的经过,但其中尚缺一两个环扣,无法将事实连贯起来,为了满足好奇,在下极愿将那如意青钱的下落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红袍客冷冷道:“你既自称已练习秘籍上所载之学,哼哼,岂非不打自招?”
说时,又往前逼进一步。
凌影心中一急,自然而然脚下往管宁移去。
红袍夫人轻声一笑,身躯微晃,已将凌影去路拦住,笑道:“小妹妹急什么呢?你的他还不曾说如意青钱是在他身上啊!”
管宁神色自若地缓缓道:“那如意青钱,共有十八枚,在下所得,不过其中一枚而已,至于那其余十七枚……请贤伉俪不妨考虑考虑!”
红袍夫妇互相望了一眼,似是彼此相询管宁所说的是否属实,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中。
外面,那条通往驿道的崎岖山路,绝望夫人沈三娘正沿着地面的车辙蹄印,驱车急驶。
绝望夫人沈三娘一面加劲挥鞭,一面皱眉寻思。
“凌影曾说过那神医是隐居在妙峰山,怎的会走到这条岔道来了?看地上蹄痕,明明是另有一匹健马随行,那骑者是谁?”
心中疑云起伏,长鞭起落更急……
屋中,沉寂中凌影不时倾耳谛听,一片期待之色,自然流露脸上。
只有管宁仍然保持着悠闲之态,静待对方回答。
四明红袍夫妇称雄武林多年,经验阅历何等丰富,尤其目光更是锐利异常,仅只一视之下,便已看出蹊跷。
红袍客一声大喝道:“无知小辈,可算枉费心机,嘿嘿,你死之后,如意青钱自会落在我手中,还谈什么交换条件!”
倏然欺身而上,手臂挥处,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向管宁打出两掌。
管宁面上虽然保持着悠闲之态,实则心中的焦灼之情,比之凌影尤甚,此际,见拖延之策已为四明红袍夫妇识破,不由又惊又慌,突地滑步侧身,依样葫芦,左掌一抬,右掌电击而出。
红袍客虽想嘲笑管宁黔驴之技已穷,但却未敢有丝毫疏忽,一见对方挥掌还击,马上撤回右掌,脚下移步换形,转到管宁身后,右掌反甩,斜向管宁背心“命门穴”劈去。
管宁霍地旋身,双臂倒着往上一翻,左手一招类似“金丝缠腕”,五指伸屈,向红袍客右腕扣去,右手食中二指仿佛“画龙点睛”,倏点对方双目。
这一招两式似是而非的怪招,拒敌进攻,兼而有之,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原来方才顷刻之间,又给他悟出一招妙绝尘寰的奇奥招数。
红袍客火速沉臂屈肘,上身后仰,左掌疾然上扬。
岂料管宁见好即收,拧腰倒纵而出,脚尖沾地,旋身疾掠而起,向门外纵去,口中大喝道:“欲得如意青钱,可随我来!”
哪知——眼前一花,红袍夫人已飘身挡住去路,娇笑道:“小兄弟想撇下你的小妹妹,独个儿跑呀!我可不答应哩!”
随着话声,双掌已如狂风骤雨般递出,迅猛绵密,有若长江大河。
管宁被她一阵急攻,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
凌影沉叱一声,短剑一挥,抢前援手,却为红袍客挥掌截住,寸步难移。
她开始凛于四明红袍之名,是以出手招式,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但是几招过后,心中忽地忆起昨夜祠堂中最后一场拼搏,不由暗骂一声:“糊涂!”精神陡振,剑势骤变,身形疾展,登时剑气漫天,剑剑专抢偏锋,放手进击。红袍客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却并不熟悉,是以在凌影一轮放手抢攻之下,全凭着迅速的身法与雄浑掌力,勉强在避让之中,乘隙还上一两掌。
但管宁却已被红袍夫人的狠辣快捷招式,逼得连思想的时间都没有,空有一脑子绝世奇学,却是一团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若不是原先领悟出来的几下奇妙招式,交换运用,躲过几个危险难关时,早已被红袍夫人伤毙掌下。然而时候一长——
红袍夫人稳操胜券,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左掌一招,领住管宁眼神,右掌迅逾闪电,向他的肩头拍落。
管宁右手刚往上一抬,瞥见红袍夫人右掌已朝肩头拍落,不由大吃一惊,赶忙一沉肩,左臂一架。“啪”的一声,左肘顿时骨痛欲折,身体摇晃了一下。
红袍夫人左掌五指突舒,竟然化掌为抓,一把将管宁右腕脉门扣住,笑道:“你就乖乖地躺下啦!”
管宁奋力运劲一挣……红袍夫人骤觉一股奇强的无形潜劲,由管宁腕上传来,震得五指几乎把握不牢。
蓦听红袍客连声呵斥,声震屋瓦,忙瞬目瞥去,她见丈夫已为凌影逼至屋角,拳腿施展不开,眼看要伤在凌影剑下,于是借着管宁那一挣之势,左手一带,五指一松,将管宁摔了筋斗,人却疾掠至管宁背后,唤道:“小妹妹!还是我来陪你吧!”
左掌右指,径向凌影“凤尾”“笑腰”两大穴袭去。
凌影霍地飘身横掠,沉叱一声,反臂一剑挥去,口中却关切地叫道:“小管!你怎么了?”
边说话,边唰唰唰一连三剑,向红袍夫人闪电般攻去。
“无妨!但你可要小心些……”
话声未了,红袍客已悄没声息地闪掠而至,左掌迎胸直劈,右掌横向肋间砍去。
管宁左肘余痛未消,右半身仍有些微麻木,一见红袍客双掌猛攻而来,哪敢硬接硬架?
忙往后倒地避让。岂料脚下突被椅子一绊,跄踉一跤,身子连晃了几晃。
红袍客一声狞笑,纵前双掌疾然劈落……此际屋中酣斗至急处,得意的正在心中狂喜,谁也没听见屋外车声辚辚,更谁也不曾注意到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秀眉微颦,玉手轻抬,纤指一指……红袍客一声闷哼,手抚腰际,跄踉挣扎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一双充满恐怖、痛苦、绝望的眼光,凝视着门口,喘息道:“是你!又是你……”声音逐渐低弱,模糊……
管宁死里逃生,大叫道:“夫人,你来得正好……”
陡地屋角迸出一声尖叫,红袍夫人双手扪胸,跄踉退出,身子摇晃了一下,双腿一软,倒在红袍客的身旁,指缝间鲜血泉涌而出。
凌影手捏短剑,沉重地缓步走近红袍夫人身前,凝视了一眼,缓缓纳剑归鞘。
红袍夫人双目陡地一睁,不服气地斜瞪着门口,断续说道:“绝望夫人……难道见着你的人,都要绝望吗?”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手指管宁、凌影,温柔地说道:“他们俩都没有绝望啊!相反的正希望无穷哩!”转顾管、凌二人,笑道:“是么?”
管宁、凌影欢应了一声,欣然点了点头,突地管宁“啊”的一声惊叫,对绝望夫人沈三娘道:“西门前辈呢?夫人是否将那位神医寻到?”
绝望夫人沈三娘摇了摇头,对凌影说道:“我就是特地回头找你们带路的,谁知道你们竟会把他们夫妇俩遇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快点去找那位神医要紧。”
言罢,瞧也不瞧并躺在地上的四明红袍夫妇一眼,径自出门驾车。
管宁将公孙左足抱起,缓步出门,黯然回顾,心中不禁长叹道:“你们本是一对神仙眷属,只为一念之差,竟落得这般下场,眼前你们并卧血泊的情形,不正是和四明山庄的那一双完全一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
他心中方自慨叹,凌影已在屋外高声道:“小管,你到底舍不舍得走啊?”
管宁慌忙应了一声,抱着公孙左足走出这个将会使他毕生难忘的茅屋,将公孙左足在大车上放好,跳上车,与凌影并肩坐好,接过缰绳,扬鞭驱车往驿道奔去。
日影已渐偏西,两部大车在黄土道路上扬起一串黄尘,驰抵妙峰山口,才缓慢下来,折进山里约有半里,突地一齐停住,跳下一个英俊的少年——管宁他缓步走向田中正在收农具的农人,拱手道:“请问各位乡亲,这妙峰山中,可有一位神医?”
一个老农摇头道:“山上郎中倒是有一个,只是脾气古怪得很,却不闻有什么神医。”
管宁心中大喜,便将山上的道路问明,转与绝望夫人一商量,便决定往寻那郎中试试。于是分别抱起西门一白和公孙左足,施展轻功,朝山上奔去。
约奔顿饭时光,入山已深,按照老农所示途径寻去,果见木屋数椽,掩映于林间,忙穿林走至屋前,轻叩柴扉。
半晌,只听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进来!”声调冷漠之极。
凌影在前,推开柴扉,“绝望夫人”沈三娘抱着西门一白随后,管宁抱着公孙左足,鱼贯走入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朴,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当中一张竹榻上,盘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清癯老人。
那清癯老人两眼半睁不闭地瞧着他们进来,突地对绝望夫人一招手,简单而有力地说道:“你过来!”这三个字听在绝望夫人沈三娘耳中,不啻如奉纶音,忙抱着西门一白,快步走至清癯老人面前,肃容道:“一白误为匪人所算,身中剧毒,复失去记忆,危在旦夕。敬烦老先生……”
清癯老人点点头,作了个手势不让她多说,倏地双目一睁,精光炯炯地将西门一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道白眉,渐渐往当中聚拢,似是遇着一件非常棘手之事。
“绝望夫人”沈三娘睹状,一颗心紧张得直要从胸腔中跳出,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这位可能使她绝望的神医,但却不敢开口询问。
室中的气氛,顿时沉寂得像坟墓一般,各人的耳中,只听到自己心跳之声。
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绝望夫人沈三娘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渐渐发生了变化。突地,那清癯老人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漠然缓缓摇了摇头,挥手命绝望夫人沈三娘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绝望地叫道:“怎么,老先生的意思是……”
清癯老人一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再次挥手命她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扑地跪下,哀叫道:“不!不!一白不能死!他……他是不能死的啊!”
清癯老人冷冷道:“人终是要死的,难道他便能例外?”
凌影一跃上前,躬身说道:“这位西门前辈已服过黄山至宝翠袖护心丹,老先生只要……”
清癯老人摇头道:“此人心虽未死,但躯壳已废,你们且让他长留此心,便该心满意足了。”
说完,招手命管宁上前。管宁抱着公孙左足,上前躬身道:“这位老前辈病况虽重,但仍希望老先生设法先将西门前辈……”
清癯老人突然冷冷哼一声,越过绝望夫人,缓缓走到管宁身前,探手将他怀中的公孙左足接去,缓缓走入邻室。竟再也不望他们一眼。管宁也想不到这位神医竟会这般冷漠,不禁为之一怔,大叫道:“老先生……”
但听“砰”的一声,邻室那道木门已猛地关闭。管宁愕然木立在门口,脑海里顿感一阵茫然,良久,良久……突闻一声轻微的叹息,起自身后,耳畔但听凌影悄声道:“小管,不要发愣啦!你看她……我们怎么办呢?”
管宁旋身望去,但见绝望夫人沈三娘,跪在地上,俯望着怀中的西门一白,脸上一片茫然,两行清泪泉涌而出,一滴一滴,滴在西门一白的身上,眼中的神采,仿佛已随西门一白生命的消逝而熄灭。
管宁、凌影都深深知道,当一个深爱着的人,一去不回的时候,该是人生中多么悲惨之事。然而这种悲切的心情,却是第三者无从加以慰藉的。
管宁黯然望着绝望夫人,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动地叫道:“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了。”
凌影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已从他的目光中,听出他心中的呼声……这心声的交流,正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着,任时光流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绝望夫人沈三娘长长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凌影,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该……走……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令人听来,却似已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痛和绝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绝望,自己却也有绝望的时候。
管宁、凌影黯然对望一眼,齐地长叹一声,凌影道:“该走了。”
管宁沉重地长叹一声,垂下目光,道:“该走了。”
这三声“该走了”一声比一声短促,但也一声比一声高朗。管宁缓步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他心中突有说不出的寒冷,于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丝暖意。
冬残春至,薄暮的春风里,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阵夹着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风,吹入窗棂旁一个凝神静坐的素衣美妇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