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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天晚上,天仁遵老狼王指令,手里拎了一大堆从世纪联华商场里买来的广味香肠、天府花生、蹄膀、干贝、上海老酒,来到老狼王家里。

老狼王开门迎进,责备天仁:“何必这么见外。”

进门后,一股异香仿佛一根牛鼻绳自动穿破天仁的鼻隔膜把天仁拉扯到客厅的茶几边。

“唔,真香……开得好鲜艳……唔……呃,《红楼梦》,我看看,黛玉葬花。呵呵,马先生,您正读到黛玉葬花这一章啊?书边这副放大镜用来干什么?难道你要用放大镜来认字?马先生,想不到你还有雅兴研究《红楼梦》。说实话,我没读过《红楼梦》,太厚了,写的又是些婆婆妈妈的女人家的事情,哪有《三国演义》里打得精彩。”

“我哪有兴趣研究《红楼梦》,我只是想看看她黛玉是怎么样葬的花。昨天去植物园,见到那里出售的大棚里培养的梅花,我就买了一盆回来。看看,照理说,这个季节梅花不应该开花,可人们还是有办法让它开花。什么事情只要你想做,总会有办法。你提到《三国演义》,天仁,你应该好好读读,学学里面的权谋。”

天仁鼻子再次凑近红梅花,一耸一耸,就好像他真的是一头藏獒似的,赞道:“唔,真香。梅花香自苦寒来。马先生,梅花可是我们的国花啊,反正我是这么定的。我最反对把牡丹定为国花。牡丹有什么好的,臃肿肥胖,象个上了年纪的中年妇女,要等到春暖,她才花开。天气冷的时候,她倒没影儿了。”

老狼王一边沏茶,一边笑呵呵答道:“是啊,我也不喜欢牡丹,跟我那二老婆似的。”

“什么?”

“过来,过来,坐下说。”

天仁去到沙发上坐定,端起茶杯,吹一口热气,等待老狼王下文。

老狼王一边伸手端起自己的茶杯,一边说:“我那二老婆啊长得就象朵牡丹,丰满漂亮,外人就叫她牡丹花。那时,我都50好几的人了,带他出席宴会招待会,别人还以为她是我女儿呢,到现在还想她呢。嘿嘿嘿。”老狼王竟然有些羞涩,仿佛初恋的小伙儿。

天仁倒尴尬起来,仿佛听人说**也谈过恋爱,觉得荒唐。

老狼王眼眶潮湿起来,也许是茶杯里冒出来的热气熏的,可他并不把茶杯端离自己的嘴唇,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叫马小玉。小玉是我二老婆生的,她妈生他下来没两年就走了。”

“啊?!”

“啊什么?你别瞪眼,没死,是走到别的有钱男人的怀抱里去了。哎,我下台了,手里没权了,她家三姑四姨想把户口调进上海,七舅八叔想在上海找份工作,我也使不上力了。逢年过节,收到的西洋参、干贝、洋酒,也少了。小玉他妈一出门,得去挤公交车了。我姓马的冬天到了,小玉他妈那朵牡丹花就没影儿了。我也想通了,人家一个20来岁的黄花姑娘嫁给你一个50多岁的老头子,不得有个图头?她家乡可真穷,在沂蒙老区。当年,我还在那里打过仗。她父亲年纪还没我大,把闺女嫁给我的时候不敢叫我女婿,叫我马局长,手指着身边3个闺女说:马局长,您的这3个妹妹就全仗着您咯。小玉他妈是老大。”老狼王吹口气,喝起茶来。

天仁平素最不喜欢听别人讲自己的伤心往事,听着听着,自己会被无端卷进去。那自述的人仿佛说书人,故事情节早已经烂熟于心,无动于衷;可自己听着听着倒会替那说书人伤心,又不好意思象个女人似地挤几滴眼泪出来表示点儿同情,顶多说上一两句想开点儿之类的安慰话,那一两句安慰话别说安慰不了对方,连自己都安慰不了。今天,一听到老狼王讲起自己的伤心往事,天仁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应对,再次吹开杯沿热气,连忙把话题扯到自己这一段时间一直悠着的事情上,说:“马先生,您看,比尔的第一单马上就要出货了。这一单生意,我们能够赚上好几十万元。嘿嘿嘿,您看……”

老狼王不回答,站起来走进到洗手间,再次出来时,双手抹着脸上的水珠,声音又恢复了洪亮:“分掉?是不是?我可从来没说过要分你的钱。你那一点点钱能算钱吗?要是我们党也象你这样,打下一块地盘就你一块我一块地分掉,那还能赢取天下?”

“嘿嘿嘿。”天仁傻笑,心想,尽管我对你老人家口头上说过,公司挣的钱全部归你,可那毕竟是在下的韬晦之计,我们之间的分配比例总得有个说法。要不然,过几天,钱从浦东宏达国际贸易有限公司一划到我公司的账上,我花起来心里也不踏实,肯定会觉得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我还得分点钱给老李,好让他还债啊。

“你的这样的念头是典型的农民意识,目光短浅,胸无大志。你看看,历史上哪一次农民起义军不是打下一块地盘,就你一块我一块地分掉,结果,都成不了气候。穷人就是穷人,一看到钱,心里就急。”

“嘿嘿嘿,马先生,我本来就是个穷人嘛。嘿嘿嘿。”

“你别笑,你现在笑得太早。要想办法把几十万变成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几十个亿,那时候你再笑,像我这样笑,哈哈哈!”老狼王笑得地动山摇。

“嘿嘿嘿。”

客厅里两个笑声差别如此之大,一个是狮吼,一个是猫叫。

天仁只好换个话题,说:“老李跟瘦老板接触过两次了,瘦老板好像准备进设备改造工厂。”

老狼王抬手一挥,说:“不管他。张主任给我来过电话了,已经帮你神山那个县的县政府把招商引资的会场和日程都安排好了,神山那个县的县长近期就要带队来上海。”

“张主任?啊?是吗?那你可以见到李校长了?”

“李校长怎么会来?县政府的招商引资活动,你一个校长跑来干什么?天仁,看来,你太不懂我们中国的政府工作程序了。”

“是,是。我没在政府机构里干过嘛。那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来?”

“你打电话问问张主任吧,他那里有名单,看看来的人当中有没有你认识的人。”

“好的。呵呵。”

老狼王坐到对面椅子上,紫色丝绸睡袍下摆拖到地毯上,双臂抱起来,说:“今天约你来,不跟你谈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我们谈历史,谈军事谋略。年轻人,你对书本用过功,我喜欢你这一点,跟你谈话我很愉快。去,把你带来的上海老酒开了,再开一袋天府花生;其他你带来的东西就别动,要是给你吃光了,那我不是白背个受贿的名儿?我橱柜里有我刚才切好的卤排骨,是专门预备等你来了好下酒的。”

天仁老老实实起身动起手来,心里叫苦不迭,你老狼王一个人闲得无聊,又拉我来当听众?问:“那老酒要热一热吗?”

“不用,你想,我小时候放马,草原上哪里有炉子温酒?坐到草垛上,掏出瓶子就喝。”

天仁开了上海老酒和天府花生,从橱柜里端出卤排骨,拿来杯子和筷子,为老狼王斟上,也为自己斟上。

两个杯子举起来,同声呼:“干!”

老狼王放下杯子,任天仁斟酒,自言自语:“年轻人,你的到来让我这个行将就木的人受到了触动,从你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的希望。这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新中国成立前就不说了,新中国成立后,我参与了新中国的每一场战役。不破不立,不废不兴。没有牺牲,哪儿来胜利?中国又到了一个山坳前,中国神山的祭坛上又到了献上新一轮牺牲的时候了。”

“马先生,你这不像是在谈历史,更像是在读祭文,或者念咒语。”

“好,我们就谈历史。知道有个中亚古国花剌子模吗?”

“知道,成吉思汗剿灭了它。这酒不热喝也蛮有味儿的,来,我敬你。”

“你自己喝,知道成吉思汗为啥剿灭了花剌子模吗?”

“知道,花剌子模苏丹背信弃义于先,成吉思汗不过是提复仇之师而征讨。成吉思汗就说过:苏丹不是个君王,而是个强盗。”天仁放下杯子,边剥花生边说。

“花剌子模苏丹背信弃义于先,成吉思汗不过是提复仇之师而征讨。好一篇讨逆檄文!好!再干!哈哈哈!”老狼王略一停顿,回味,陡然亢奋,眼里放光,仿佛他又成了他的祖先成吉思汗征讨大军中的一员战将,列堂堂之阵,举方方之旗;提正义之师,灭背义之国。丝绸睡袍袖口成了蒙古战袍袖筒,老狼王往嘴上横着一抹,说,“再考考你,知道八思巴文吗?”

“知道。八思巴为成吉思汗创造的蒙古文字,是表音文字,现在已经失传了。”

“知道成吉思汗用八思巴文字来干过什么吗?”

“知道。用来传递军事命令,汉人传令官读出了其发音,却不明白其蒙古语含义,即便汉族传令官在传递军事命令的途中被敌方抓住当了俘虏,也交代不出军事命令的内容。蒙古战将听得懂蒙古语,但读不懂那段八思巴文,蒙古战将都是文盲。这样一来,成吉思汗的军事命令等于从万里之外的中军大帐直接传递到战场上蒙古战将的耳朵里,中间的万里传递征途都呈密封状态。来,马先生,我敬你。”天仁不明白老狼王怎么会突然提到这些陈谷子烂麻子的蒙古人古代往事。

“连这你也知道?可没几个年轻人知道这些我们蒙古人的骄傲往事啊。哈哈哈!”

“马先生,正所谓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军事命令当然不能让人人都知道。”天仁心头一震,老狼王从来不让我对外人谈起他跟我的关系,今天,怎么会突然谈起成吉思汗剿灭花剌子模?谈起八思巴文?莫非老狼王又要展开一场大的军事行动,再一次向我下达不得向外人泄密的封口令?

“年轻人,你说起话来文诌诌的,可做生意是不讲斯文的。生意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既然是战争,当然就有秘密。既然是战争,当然就有人得死,有人得活。喝酒,喝酒,哎呀呀,进攻大上海以来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啦,今天,我姓马的终于找到点儿打歼灭战的感觉了。这还得感谢你,年轻人,是你点燃了一个武士战斗的意志,一个将军征服的欲望。喏,动筷子,尝尝我亲手做的卤排骨。”

天仁啃起卤排骨来,脑子里飞快地转动,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临战前的恐惧:“马先生,我脑子笨,怎么听不懂你在说啥?”

“听不懂就好,我今天用的就是八思巴文。我以前打仗的时候,总是要想方设法保全敌人的辎重物资。如果把敌人的什么东西都打得稀啪烂了,夺取个烂摊子,我的心里就会觉得不爽,还要对我的部下骂娘:是谁把这门加农炮打烂的?不准给他记功,多好的加农炮啊,打烂了多可惜。当然,也就骂骂罢了,战功还是照样给部下记的。嘿嘿嘿。”

“嘿嘿嘿。”天仁也笑,又觉得老狼王笑得很可爱了。

老狼王又站了起来,又在客厅里巡游开了。天仁分明又感到一股老狼王在自己身边悄无声息来回巡游的杀气向自己袭来,心头又害怕起来,想走,又不敢,作势将酒杯递到茶几上红梅前:来,红梅,你也喝。酒醉脸更红,也好祛风寒。

“瘦梅凋零时,芳魂可是很香的。我今天就要学学黛玉葬花,葬一朵瘦梅。谁说和平年代没仗打,我就是要在和平年代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 老狼王忽然停住,转身盯住天仁面前茶几上的梅花,瘦梅的瘦字,咬字尤其狠。

天仁已经预感什么,一听到老狼王嘴里歼灭战三个字,心头电光火石般一闪,照见一具尸体,随即内心又一片黑暗。

“夫兵者,诡道也。以奇胜,以正合。”老狼王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天仁猛一抬头。啊!老狼王唇边吐着一对獠牙!唬得手中筷子脱手。

“嗯,你想学刘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哈哈哈!” 老狼王看出了天仁的怯阵,哈哈大笑。

“不是,马先生的笑声里有威严。”天仁毫无先后逻辑地回答,埋头拾筷子。怎么,筷子边突现两个绿色光点?间距二指宽。绿色光点飞快移来我手上,啊!天仁差一点叫出声来,一股寒流自虎口而入,穿透骨髓,霎那间沿前胸后背任督二脉直贯到脚心涌泉,虎口发麻,血液中瞬间被注入一计毒素。天仁骨头冰凉,汗毛倒竖,意志被击垮了。

“威严?一笑之威,何至于此?”老狼王再次转身巡游,游到二级解放勋章下,停住,抬头望着勋章,背对天仁,嘴里蹦出六个字,冷,硬,脆,仿佛是狙击手的六发点射。“瘦老板,灭掉他。”

天仁呆坐不动。

“去吧。记住,我今天用的是八思巴文。”老狼王头也不回。

天仁机械地站起来往外走,走了好远,心还是没缓过劲儿来,腿还是没恢复正常步履,脑子里还是没参透老狼王的八思巴文猎杀密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