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崔维兹感到心浮气躁。他跟裴洛拉特正坐在用餐区,刚吃完中饭。
裴洛拉特说:“我们在太空才待了两天,我却已经相当适应,虽说我仍会怀念新鲜空气、大自然,以及地面的一切。怪啦!那些东西在身边的时候,我好像从未注意过。话说回来,这里有我的晶片,还有你那台了不起的电脑,就等于所有的藏书都跟着我,我就感到什么都不缺。而且,我现在对身处太空这件事,已经一点恐惧感也没有了。真不可思议!”
崔维兹含糊地应了一声。他正在沉思,并未注意到外界的一切。
裴洛拉特又轻声说:“我并不是想多管闲事,葛兰,可是我认为你没有真正在听。我不是个特别有趣的人,总是有点令人厌烦,这你是知道的。话说回来,你好像在想什么心事——我们遇上麻烦了吗?你知道吗,你不必顾忌,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猜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我绝不会惊慌失措,亲爱的伙伴。”
“遇上麻烦?”崔维兹似乎回过神来,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我是指这艘太空艇。它是最新型的,所以我猜也许哪里出了问题。”裴洛拉特露出浅浅而迟疑的笑容。
崔维兹猛力摇了摇头。“我真不该让你产生这种疑虑,詹诺夫。这艘太空艇没什么不对劲,它表现得十全十美。我只不过是在找超波中继器。”
“啊,我懂了——不过我还是不懂,什么是超波中继器?”
“好吧,詹诺夫,让我为你解释一番。我跟端点星保持着联络,至少,我随时联络得上端点星,反之亦然。他们一直在观测这艘太空艇的轨迹,所以知道我们现在的位置。即使他们原先没这样做,也能随时把我们找出来。因为只要扫描近太空的质点,就能定出任何船舰或流星体的位置。但他们还能进一步侦测能量型样,这样不但可以区分船舰和流星体,还能辨识每一艘船舰,因为两艘船舰使用能量的方式绝不会完全一致。总之,不论我们开启或关闭哪些设备或装置,这艘太空艇的能量型样都有固定的特征。如果端点星没有某艘船舰的能量型样记录,它的身份当然无法辨识;反之,像我们这艘太空艇,端点星拥有完整的记录,一旦侦测到它,立刻能辨识出来。”
裴洛拉特说:“我有一种感觉,葛兰,文明的进步等于是对隐私权的剥削。”
“你也许说对了。然而,迟早我们必须进入超空间,否则注定我们这一辈子,只能在距离端点星一两秒差距的太空游荡,只能进行最低程度的星际旅行。反之,取道超空间,我们在普通空间的航迹就变得不连续。我们能在瞬间由一处跳到另一处,我的意思是,有时可以一举跨越几百秒差距。我们会突然出现在非常遥远的地方,由于方位极难预测,实际上我们再也不会被侦测到。”
“我懂了,一点都没错。”
“当然,除非他们预先在太空艇中植入一个超波中继器。那玩意能送出穿越超空间的讯号——一种对应这艘太空艇的特定讯号——端点星当局就一直能知道我们位在何方。懂了吗,这也等于回答了你的问题。这样一来,我们在银河中就无所遁形,不论做多少次超空间跃迁,都不可能摆脱他们的追踪。”
“可是,葛兰,”裴洛拉特轻声说,“难道我们不要基地保护吗?”
“当然要,詹诺夫,但只限于我们需要的时候。你刚才说过,文明的进步代表不断剥夺隐私权。哼,我可不想那么进步。我希望有行动自由,不希望随时随地都能被找到,除非我自己请求保护。所以说,假如太空艇上没有超波中继器,我会感到比较舒服,舒服千万倍。”
“你找到了吗,葛兰?”
“还没有。万一给我找到了,我或许有办法令它失灵。”
“如果你看到了,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这正是我目前的困难之一,我也许根本认不出来。我知道超波中继器大概像什么样子,也知道如何测试可疑的物件。但这是一艘新型的太空艇,专门为了特殊任务而设计。超波中继器也许成了机件的一部分,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反之,也可能并没有超波中继器,所以你一直找不到。”
“我不敢这么说,但在弄清楚之前,我不想进行任何跃迁。”
裴洛拉特显得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我们始终在太空飘荡的原因,我一直在纳闷为何还不进行跃迁。你知道吗,我对跃迁略有所闻。老实说,我有一点紧张,不知道你何时会命令我系上安全带,或者吞一颗药丸,或是诸如此类的准备工作。”
崔维兹勉强微微一笑。“根本不必担心,现在不是古时候了。在这种船舰上,一切交给电脑即可。你只要下达指令,电脑便会执行。你根本不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唯一的变化只是太空景观陡然不同了。如果你看过幻灯片,就该知道当幻灯片跳到下一张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嗯,跃迁的感觉大同小异。”
“乖乖,竟然毫无感觉?奇怪!我反倒觉得有点失望。”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从来没有任何感觉,而我所搭乘过的船舰,全部比不上现在这艘太空艇。不过,我们还没有进行跃迁,并不是因为超波中继器的关系,而是我们必须再离端点星远一点,也得离太阳远一点。我们距离巨大天体愈远,就愈容易控制跃迁,也就愈容易抵达预定的普通空间坐标。在紧急状况下,即使距离行星表面只有两百公里,有时也必须冒险一跃,这时只能祈祷自己运气够好。由于在银河中,安全的空间比不安全的多得太多,一般说来运气都不会那么坏。话说回来,总是存在着某些随机的因素,可能使你在重返普通空间时,出现在一颗巨大恒星几百万公里附近,甚至掉进银河核心,你还来不及眨一下眼睛,就发现已经被烤焦了。我们距离各个天体愈远,那些因素的影响就愈小,不幸的事件就愈不可能发生。”
“这样的话,我很赞赏你的谨慎,我们并非十万火急。”
“一点都没错。尤其是我在行动之前,很想先找到那个超波中继器,或是设法说服自己超波中继器并不存在。”
崔维兹似乎又陷入了沉思冥想,裴洛拉特不得不略微提高音量,以超越那道无形的障碍。“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亲爱的兄弟,如果不考虑那个超波中继器,你准备在什么时候进行跃迁?”
“根据我们目前的速度和轨迹,我估计要等到出发后的第四天。我会用电脑算出正确的时间。”
“好吧,那么你还可以找两天。我能提供一个建议吗?”
“请说。”
“我从工作中体会出一个心得——我的工作当然和你的截然不同,但是这个道理或许可以推广——我的心得是,如果对某个问题猛钻牛角尖,反倒会弄巧成拙。何不把心情放轻松,跟我谈点什么别的,这样一来,你的潜意识在没有密集思考的压力下,也许就会帮你解决这个难题。”
崔维兹先是露出厌烦的神情,随即哈哈大笑。“嗯,有何不可?告诉我,教授,你为何会对地球那么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那种古怪的念头,认为人类全都发源于某一颗行星?”
“啊!”裴洛拉特点了点头,沉浸在回忆中。“说来话长,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刚进大学的时候,本来想成为一位生物学家,因为我对不同世界的物种变异特别感兴趣。你应该知道,这种变异非常小——嗯,也许你并不知道,所以想必不介意我从头说起。银河各处所有的生命形态,至少目前我们接触到的一切生命,都是以水为介质的蛋白质/核酸生化结构。”
崔维兹说:“我读的是军事学院,课程偏重核子学和重力子学,但我并非那种知识狭隘的专才,我对生命的化学基础略有所知。我们以前学过,水、蛋白质以及核酸,是唯一可能的生命基石。”
“我认为那个结论并不恰当。比较安全的说法,是至今尚未发现其他形式的生命,或者应该说,还没有辨识出来,反正你知道这点就成了。更令人惊讶的是,所谓的原生物种,也就是除了某颗行星之外,其他世界都不存在的物种,数目竟然都非常少。现今存在的大多数物种,特别是‘智人’,在银河所有的住人世界几乎都能发现,而且无论就生物化学、生理学或形态学而言,彼此都有密切关联。另一方面,原生物种之间的特征却有很大差异,不同行星上的原生物种也几乎没有交集。”
“嗯,这又怎么样?”
“结论就是银河中某个世界——单独一个世界——和其他世界截然不同。银河中有数千万个世界——没有人确定究竟有多少——都发展出了生命,但都是些简单的、纤弱的、稀稀落落的生命,没有什么变化,不容易存续,更不容易扩散。可是有一个世界,那个唯一的世界,轻而易举发展出几百万种生物,其中有些非常专化,而且高度发展,非常容易增殖和扩散,最后的结果就包括我们在内。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形成文明,发展超空间飞行,殖民整个银河系。而在扩展到整个银河的过程中,我们随身带着许多其他的生物,那些生物彼此间都有渊源,也和人类多少有些亲戚关系。”
“仔细想一想,”崔维兹以相当平淡的口气说,“我认为这种说法站得住脚。我的意思是,这是个充满人类的银河,如果我们假设人类起源于单一的世界,那个世界就必定与众不同。有何不可呢?生命能够那么多样化发展的几率一定很小,也许只有一亿分之一;在一亿个能产生生命的世界当中,才出现一个那样的世界。所以说,顶多只能有一个。”
“但究竟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世界和其他世界如此不同?”裴洛拉特十分激动,“是什么条件使它变得独一无二?”
“大概只是偶然吧。毕竟,目前在数千万颗行星上,都存在有人类以及人类带去的其他生命形态,那些行星既然都能维持生命,所以条件一定都差不多。”
“不对!人类这个物种一旦演化成功,一旦发展出科技,一旦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浴火重生,就会具有很强的适应力,即使最不适宜生存的世界,人类也一样能征服,端点星就是很好的例子。可是你能想象,端点星会演化出什么智慧生物吗?当人类初到端点星时,也就是百科全书编者掌权的时代,端点星上最高等的植物,是生长在岩石上的藓类;而最高等的动物,海中的是珊瑚类生物,陆上的则是类似昆虫的飞虫。我们来到之后,将那些生物一扫而光,同时在海洋中放生大量鱼类,又在陆地上繁殖兔子、山羊、草本植物、木本植物、五谷杂粮等等。当地的固有生命如今全部绝种,只有在动物园和水族馆才看得见。”
“嗯——嗯。”崔维兹无言以对。
裴洛拉特瞪了他足足一分钟之久,然后发出一声长叹,这才说:“你并非真的感兴趣,对不对?怪啦!我发现好像谁都没有兴趣。我想,这是我自己的错。虽然自己被这个问题深深吸引,我就是无法说得引人入胜。”
崔维兹说:“这个问题很有趣,真的。可是……可是……又怎么样呢?”
“难道你没有想到,这会是个很有趣的科学研究题目?想想看,一个银河中独一无二的世界,只有在那个世界上,才能产生真正丰富的固有生态。”
“对一位生物学家而言,也许有趣。可惜我不是,你懂了吧,所以你得原谅我。”
“当然啦,亲爱的伙伴。只不过,我也从未发现这样的生物学家。我刚才说过,我本来主修的是生物。我曾经拿这个问题请教我的教授,他同样兴趣缺缺,还劝我应该找些实际的问题。这令我十分反感,我索性转攻历史,反正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爱阅读历史书籍。从此以后,我就从历史的角度,来钻研‘起源问题’。”
崔维兹说:“可是这样一来,至少让你找到一个毕生志业,所以你该感谢那位教授的冥顽不灵。”
“对,我想这样说也有道理。而且这项毕生志业的确有趣,我始终乐此不疲。但我实在很想挑起你的兴趣,我不喜欢永远这样自言自语。”
崔维兹突然仰头大笑,笑得极为开心。
裴洛拉特平静的面容,露出几许被刺伤的神情。“你为什么嘲笑我?”
“不是你,詹诺夫,”崔维兹说,“我是在笑我自己的愚蠢。我十分感激你的关心,你知道吗,你完全说对了。”
“人类起源是个重要的课题?”
“不,不——喔,对,那也重要。但我的意思是,你刚才叫我别再拼命想那个问题,应当把心思转移到别处去,这个建议真的有效。当你在讲述生命演化方式的时候,我终于想到了怎样寻找那个超波中继器——除非它不存在。”
“喔,那件事!”
“对,那件事!我刚才犯了偏执狂。我原先一直用传统方式寻找,好像还在当年那艘老旧的训练舰上。我用肉眼查看每个角落,试着寻找各种可疑的物件。我忘了这艘太空艇是数万年科技进化的结晶。你懂了吗?”
“不懂,葛兰。”
“太空艇上有电脑,我怎么忘了?”
他立刻钻进自己的舱房,同时挥手叫裴洛拉特一道来。
“我只要试验它的通讯功能就行了。”他一面说,一面将双手放到电脑感应板上。
他试着联络端点星,如今他们已经飞出数万公里。
联络!通话!他的神经末梢仿佛长出新芽,不断向外延伸,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当然就是光速)伸展到太空,尝试进行接触。
崔维兹感觉自己正在触摸。嗯,不完全是触摸,而是感触。嗯,又不完全是感触,而是……这并不重要,因为根本没有语言可以形容。
他“感到”与端点星取得了联络。虽然两者的距离,正以每秒约二十公里的速度愈拉愈远,联系却始终持续不断。仿佛行星与太空艇都静止不动,而且相距仅数米而已。
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将联系切断了。他只是在测试通讯的“原则”,并非真正想做任何通讯。
安纳克里昂在八秒差距之外,是距离端点星最近的一颗较大行星。就银河尺度而言,它就是端点星的后院。若是仿照刚才联络端点星的方式,以光速送出一道讯号,想要收到回讯,必须等上五十二个年头。
联络安纳克里昂!想象安纳克里昂!尽可能想象清楚。你知道它和端点星以及银河核心的相对位置;你研究过它的历史和它的行星表面学;服役期间,你曾经推演过如何夺回安纳克里昂(如今,它绝不可能遭敌人占领,那只是个假想状况罢了)。
太空啊!你曾经到过安纳克里昂。
想象它!想象它的模样!利用超波中继器,营造置身其上的感觉。
什么也没有!他的神经末梢在太空中不停飞舞,却找不到任何栖身之所。
崔维兹收回意念。“远星号上没有超波中继器,詹诺夫,我现在可以肯定了。假如我没有听从你的建议,不晓得要多久之后,才能得到这个结论。”
裴洛拉特的面部肌肉虽然没有动作,却明显露出喜色。“我真高兴能帮得上忙。这是否表示我们可以跃迁了?”
“不,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得再等两天。我们必须远离各个天体,还记得吗?这是一艘实验中的新型太空艇,而且我对它完全没有认识,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也许得花两天时间来计算正确的程序,尤其是首度跃迁的恰当‘超推力’。不过,我现在有个感觉,电脑将会完全代劳。”
“乖乖!看来,我们会等得无聊死了。”
“无聊?”崔维兹露出灿烂的笑容,“绝不可能!你我两人,詹诺夫,要好好聊一聊地球。”
裴洛拉特说:“真的吗?你是想逗老头子开心吧?你心地真好,真的。”
“乱讲!我是想逗我自己开心。詹诺夫,你终于说服了一个人。从你刚才那番话中,我了解到地球是宇宙间最重要、最有趣无比的一个题目。”
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