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某位访客在里面昏倒了、中风了,或是心脏病发作了,因而不能把门打开,岂不就无法进去救他了?”
“如果真有必要,可以采用紧急措施来开门,以利亚伙伴。”然后,他以明显不安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会紧紧守在门外,”丹尼尔显得如临大敌,“万一听见呼叫,以利亚伙伴,我便会采取行动。”
“我不信会发生那种事。”贝莱用手背随便轻轻碰了碰,那扇门果然立刻打开。他等了一下子,确定它并未自己阖起来,这才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当那扇门开着的时候,这似乎是个标准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洗手台、一个小隔间(其中想必设有淋浴装置)、一个浴缸、一扇半透明的矮门(后面八成是马桶)。此外,还有几样他认不太出来的装置,但他假设应该都和个人卫生有关。
他还来不及研究这些装置的用途,它们竟然就通通不见了,令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装置到底是真实的存在,或者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由于没有窗户,随着那扇门慢慢阖起,整个房间逐渐暗了下来。等到门整个关上,室内又重新大放光明,但周遭的一切却都走了样。他突然置身于白昼的户外——或说看起来如此。
头上是广阔的天空,点缀着足以乱真的朵朵白云,但云朵的运动稍嫌规律,因而能一眼看出真假。四面八方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且同样呈现类似的往复运动。
他觉得腹部又开始打结了——每当来到户外,都会出现这种熟悉的感觉——但他现在并非置身户外。刚才,他明明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切想必只是光线的魔术罢了。
他直视着前方,慢慢滑开脚步。他将双手举在面前,一面慢慢走,一面仔细张望。
摸到光滑的墙壁之后,他便沿着墙面左右各走一趟。不久,他的双手终于碰触到了起初见到的那个洗脸台,而且借着触觉的帮助,他的眼睛也看得见它了——在强烈的光影幻觉中,它显得隐隐约约,轮廓极为模糊。
他随即找到了水龙头,但开口处没有半滴水。他沿着水龙头的弧线向后摸,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控制水流的把手或开关。但在附近的墙壁上,他倒是摸到一块触感不同的长条区域,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轻轻按了按。下一刻,看似无边无际的田野(范围远远超过他摸到的那面墙)便裂开一条缝,一道水流如瀑布般从天而降,一路冲向他的脚部,并且带起一声巨响。
他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向后一跳,没想到水滴并未真正落地,而是消失在半空中。换言之,虽然水流从未停止,却始终没有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只是一种光影的幻象;他的手并没有湿,也没有任何感觉。但他的双眼仍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明明看到了水。
他顺着那道水流向上找,最后终于摸到真正的水——从水龙头慢慢流出来,水量不大,而且很冷。
他再度摸索到那个长条区域,开始按来按去做些实验。水温果真迅速改变,没多久,他便找到一个不冷不热的适当温度。
但他一直未曾找到肥皂,只好有点勉强地在这股“清泉”中搓揉双手——看起来,他让这股泉水从头淋到脚,实则他根本没有淋湿。结果,这个装置仿佛能够感知他的心意,不过更可能是受到搓手动作的触发,他觉得双手逐渐有了滑腻感,那股似有若无的泉水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泡沫。
他又勉勉强强弯下腰,用那股肥皂水洗了洗脸。虽然摸到了胡茬,可是他心知肚明,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从这个房间变出一把刮胡刀来。
洗完脸之后,他无助地将双手继续摆在水龙头下。该如何关掉肥皂呢?其实根本不必问,想必仍旧是由双手控制,只要不再搓揉就行了。果然,水流很快便不再有滑腻感,他手上的肥皂也被冲掉了。他又往脸上撩些水——刻意避免搓揉——于是脸也冲干净了。不过,由于视觉并未派上用场,他对整个过程又十分陌生,因此把衬衫弄湿了一大片。
有毛巾吗?纸巾呢?
他闭起眼睛向后退,同时将头向前伸,以免脸上的水继续滴到衣服上。后退这个动作显然是歪打正着,因为他很快便感到一股暖流,于是他先将脸部伸进去,接着再换双手。
等到张开眼睛,他发现那股泉水已经停了。他又伸出双手试了试,的确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水流。
这时,他的腹部早已不再打结,胸中却郁积了一股怒气。虽然明知各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有千秋,彼此差异极大,可是这个无聊的虚拟户外也太过分了。
在地球上,卫生间严格区分男女,不过一律是集体式的,里面虽然有些私人小间,但必须有钥匙才进得去。而在索拉利,卫生间总是建在住宅左右两侧,借着狭窄的长廊相连,仿佛索拉利人不希望将它视为自家的一部分。然而,虽然这两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方面都天差地远,但卫生间就是卫生间,里面每样东西的功能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是在奥罗拉,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种田园的假象,把卫生间每个角落都完全遮蔽呢?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由于恼怒占据他大半的思绪,这个户外假象几乎不再令他不安了。他开始根据记忆,朝那扇半透明矮门的方向前进。
但他显然记错了方向,最后,他只好摸索着墙面慢慢前进,跌跌撞撞了好几次,才总算抵达目的地。
等到他终于就定位的时候,面前的幻象是个似乎不堪盛接尿液的小池塘。虽然根据膝盖的感觉,自己确实瞄准了心目中的小便斗,但他仍在心中自我安慰,如果用错了装置,或是并未对准,也绝不是自己的错。
小解完毕,他本想再一路摸到洗手台边,最后却决定干脆不洗手了,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盲目的摸索,更不想再次面对那个假瀑布。
于是,他开始摸索出去的方向,但直到借着碰触打开了那扇门,他才知道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虚假光影立即消失,他再度置身于正常的白昼中。
除了丹尼尔,法斯陀夫和吉斯卡也一起在外面等他。
法斯陀夫说:“你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们都开始为你担心了。”
贝莱觉得自己气得浑身发烫。“都怪你那愚蠢的幻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法斯陀夫扬起眉毛撅起嘴,虽然并未开口,却等于长叹了一声喔——喔!
然后他说:“门后面就有个控制幻象的开关。只要按一下,幻象就会变淡,让你同时也能看到真实情境——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将幻象整个去掉。”
“没人告诉我。你们的卫生间都像这样吗?”
法斯陀夫答道:“不,应该这么说,奥罗拉上的卫生间一般都备有幻象,但幻象的内容因人而异。我自己喜欢天然的花草树木,而且不时会改变景观的细节。要知道,不论任何事物,只要时间一久,都会令人厌烦。有些人爱用情色的幻象,但我并不喜好此道。
“当然,一旦习惯了,幻象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种卫生间相当标准,每样设备都有定位。你置身其中,和闭着眼睛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差不多——但我想知道,贝莱先生,你为何不设法打开门来问一下?”
贝莱说:“因为我不想那么做。我承认那些幻象带给我极大的困扰,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毕竟,刚才是丹尼尔领我到这里来的,但他并未对我多作说明或警告。如果他能自行其是,一定会仔细对我说明,不这样做就等于伤害了我,这点他肯定预料得到。因此我不得不假设,你曾特别下令禁止他对我提出警告,又由于我不太相信你会对我恶作剧,因此不得不进一步假设,你这样做是寓有深意的。”
“哦?”
“毕竟,是你主动邀我到户外去,而当我答应后,你立刻问我想不想上卫生间。我因而断定,你之所以让我接触户外的幻象,目的是要看看我能否受得了,是否会惊慌失措地逃出来。如果我受得了幻象,也许就有能力接触实物。好,我通过了。拜你之赐,我身上有点湿,但很快就会干了。”
法斯陀夫说:“你这个人头脑非常清楚,贝莱先生。我愿为这个测试以及因此带给你的困扰向你郑重道歉。我这样做,只是想避免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和不适。你还想要跟我出去吗?”
“我不只想去,法斯陀夫博士,我还坚持要去。”
20
他们两人走过一条长廊,丹尼尔和吉斯卡紧紧跟在后面。
法斯陀夫像是闲话家常地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有机器人同行。奥罗拉人出门时,最起码也会带一个机器人贴身伺候,由于你的情况特殊,我必须坚持丹尼尔和吉斯卡随时随地陪在你身旁。”
他打开一扇门,阳光和微风——还有奥罗拉土地所散发的奇特气息——纷纷迎面而来,贝莱如临大敌般力图站稳脚步。
法斯陀夫侧到一旁,让吉斯卡先走出去。这个机器人仔细张望了好一阵子,令人不禁觉得他将所有的感官都开足了马力。然后,他回头打个招呼,丹尼尔便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给他们一点时间,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等到他们认为安全无虞,就会告诉我们可以出去了。让我借着这个机会,再次为卫生间里的卑鄙把戏郑重道歉。但我向你保证,万一你有任何状况,我们会立刻知道——你的各种生命迹象都受到严密监控。我非常高兴你洞悉了我的目的,虽说我并不十分惊讶。”微微一笑之后,他带着难以察觉的犹豫,把手放到贝莱的右肩,轻轻地、友善地捏了一下。
贝莱并未轻易软化。“你似乎忘了另一个卑鄙的把戏——你曾作势要拿调味瓶砸我。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我就愿意把这两件事视为合理的行为。”
“一言为定!”
“现在可以出去了吗?”贝莱望向越走越远、越分越开的吉斯卡和丹尼尔,他们一左一右,仍在四下张望和感测。
“还不算很安全,等他们把整座宅邸绕一遍吧——丹尼尔告诉我,你邀他和你一起进卫生间,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我知道他没这个需要,但我觉得让他等在外面并不礼貌。虽然我读了很多有关奥罗拉的风土民情,但这方面的习俗我并不清楚。”
“我想奥罗拉的作者都觉得并无必要在书中提到这点,你当然不能指望他们会特别为来自地球的访客说明……”
“因为很少有来自地球的访客?”
“正是如此。当然,重点是机器人从来不进卫生间,只有在那里,人类可以完全摆脱他们。我想人类还是觉得,在日常生活中,总该有个能摆脱机器人的时间和地点。”
贝莱说:“可是三年前,丹尼尔在地球上侦办萨顿案的时候,我不想让他进公共卫生间,刻意强调他没这个需要,他仍坚持要进去。”
“那是理所当然的。当时,他接到严格的命令,绝对不能泄漏自己是机器人,原因你非常清楚。然而,如今在奥罗拉——啊,他们查完了。”
两个机器人正走向门口,丹尼尔挥手表示请他们出来。
法斯陀夫却伸手挡住贝莱。“请别介意,贝莱先生,还是让我先出去吧。你自己耐心地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加入我们。”
21
贝莱数到一百之后,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许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紧,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卫生间里的幻象没有太大差别,也许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当作蓝本。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某个角落还有一道溪流顺着山坡缓缓流下。虽然或许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并非幻象,因为水是真的,当他经过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飞溅的水花。
不过整体而言,就是有那么点温室花朵的味道。相较之下,地球的户外(虽然贝莱也没见过多少)似乎就比较狂野,而且更为壮丽。
法斯陀夫轻碰一下贝莱的臂膀,并做了一个手势。“往这儿走,你看那边!”
一大片草坪夹在两棵大树之间。
直到这个时候,距离感才猛然浮现,贝莱还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户住家。房子很矮但相当宽,绿色的外表几乎和乡间环境融为一体。
“这里是住宅区。”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觉得不像,因为你习惯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窝,不过别忘了,这里是奥罗拉,而我们脚下的这座厄俄斯城,正是这个世界的行政中心。总共有两万人住在这里,因此不只奥罗拉,就算在整个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个索拉利的人口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多。”法斯陀夫骄傲地说。
“有多少机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这个地区?或许十万个吧。整个世界平均而言,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五十比一,远小于索拉利的一万比一。我们的机器人大多待在农场、矿区、工厂以及太空中。或许应该说,我们觉得机器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机器人。大多数奥罗拉人只有两三个家用机器人凑合着用,有些人甚至只有一个。话说回来,我们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发展。”
“有多少人根本没有家用机器人?”
“一个也找不到,那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如果某人因故无法拥有机器人,政府会提供一个给他,必要的时候,还会用公费替他维修。”
“随着人口的增长,你们会增加机器人的数量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人口是不会增长的。奥罗拉总共有两亿人口,而且已经稳定维持了三个世纪。这是个理想的数目,你一定在那些胶卷书中读到过。”
“没错,”贝莱承认,“可是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你保证那是真的。在这个数目下,我们能拥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空间、足够的隐私,以及足够的自然资源。我们的人口恰到好处,既不像地球上那么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么少。”他伸出手臂让贝莱搭着,好让贝莱能继续向前走。
“在你眼前的,”法斯陀夫又说,“是一个驯服的世界。我带你出来,就是要你亲眼看看,贝莱先生。”
“这里毫无危险吗?”
“危险总是有的。我们仍有暴风、暴雪、地震、滑坡、雪崩,而且还有一两座火山——意外死亡率永远不可能降到零。此外各种负面情绪,例如愤怒、嫉妒,以及不成熟的愚蠢、短视的疯狂等等,也都会带来危险。然而,这些都只是非常微弱的刺激,对这个文明世界的太平影响并不大。”
法斯陀夫这番话似乎令他自己陷入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一声,然后说:“对于这个现状,我几乎不想作任何改变,不过在理智上,我还是有若干保留。当年我们带到奥罗拉的动植物,仅限于我们觉得具有实用价值或观赏价值的。多年来,我们尽全力铲除我们眼中的杂草和害虫,乃至其他不合标准的事物。而且我们刻意选择强壮、健康、俊美的人种,当然,这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标准。我们还试图——我发现你在笑,贝莱先生。”
其实贝莱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没有,”他说,“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有的,因为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自己可算不上俊美。问题在于我们无法完全控制基因的组合,以及母体对胎儿的影响。当然,如今随着人工繁殖越来越普遍——不过我希望永远别像索拉利上那么普遍——像我这种人在胎儿的晚期就会被剔除了。”
“那样的话,法斯陀夫博士,银河中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