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吧。既然松鼠是活的,虫子、树木、青草也都是活的,那么你又何尝不是呢?我永远不会想要在言语中——或心中——强调我是活的但你只是正在运作的,尤其是我将要在奥罗拉生活一阵子,要试着避免在我自己和机器人之间作无谓的区别。因此我告诉你,我们都是活的,而且我要求你接受我的说法。”
“我会接受的,以利亚伙伴。”
“但是,如果一个人刻意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生命,能否称之为‘杀人’呢?这点我们可能还是会有些犹豫。如果把这两种罪行画上等号,刑责也就应该一样,可是这样对吗?如果杀人犯应当接受死刑,难道真该把终结机器人的罪犯也处死吗?”
“以利亚伙伴,杀人犯应当接受的惩罚是心灵穿刺,紧接着是人格重建。真正犯罪的是他的心灵结构,而不是他的肉体生命。”
“那么在奥罗拉上,用激烈的手段终结机器人的运作,又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我不知道,以利亚伙伴。据我所知,奥罗拉上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我猜惩罚应该不是心灵穿刺吧。”贝莱说,“对了,‘机杀’如何?”
“机杀?”
“机器人凶杀案的简称。”
丹尼尔说:“可是恐怕不能当动词吧,以利亚伙伴?你绝不会说‘谁凶杀了某某某’,因此同样不适合说‘谁机杀了某某某’。”
“你说得对。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应该说‘谋杀’才对。”
“可是这个词专门用在人类身上,比方说,你不可能谋杀一只动物。”
贝莱说:“没错。而且,你甚至不会无意间谋杀一个人,这个词只能描述蓄意的作为。‘杀死’就比较广义了,既可以用于意外致死,又能适用于蓄意谋杀——而且除了人类之外,还可以用在动物身上。即使是一棵树,也有可能被细菌杀死,所以说,机器人又为什么不能被杀死呢,啊,丹尼尔?”
“无论人类或其他动物甚至植物,以利亚伙伴,全都是活生生的。”丹尼尔说,“机器人却是人造物,这点和阅读镜没有两样。人造物可以遭到‘毁坏’‘损坏’‘破坏’等等,就是不会被杀死。”
“虽然如此,丹尼尔,我还是要用‘杀死’这两个字,詹德·潘尼尔被杀死了。”
丹尼尔说:“使用不同的字眼,为何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呢?”
“‘我们叫作玫瑰的那种花,要是换了一个名字,气味还是同样芬芳。’对不对,丹尼尔?”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说:“我不确定玫瑰的气味是什么意思,但如果地球上的玫瑰也就是奥罗拉上称为玫瑰的那种花,而你所谓的‘气味’是一种可以被人类侦测、度量或感受到的性质,那么用另一组声音称呼它——其他条件通通不变——当然不会对它的气味,或是任何内在性质产生影响。”
“没错,可是对人类而言,改了名字的确会导致感受上的改变。”
“我不懂这是为什么,以利亚伙伴。”
“因为人类通常都是不合逻辑的,丹尼尔,这是个令人无法恭维的特点。”
贝莱仰靠在椅子里,玩弄着手中的阅读镜,让自己的思绪暂时封闭几分钟。这番和丹尼尔的讨论令他很受用,因为在忙着咬文嚼字的时候,贝莱就能忘掉自己身处星空,忘掉宇宙飞船正在高速前进,一旦远离太阳系的质心,便会跃迁到超空间之中。此外,他还能忘掉自己即将距离地球好几百万公里,而不多久之后,更会拉大到好几光年。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些肯定的结论。丹尼尔虽然说奥罗拉人并不区别机器人和人类,但这显然只是表象。奥罗拉人或许出于善意,避免冠上“机”字头,避免使用“小子”的称呼,还尽量避免“它”这个代名词,可是从丹尼尔拒绝对机器人和人类一视同仁地使用“杀死”这种说法,便能确定上述那些只是表面上的改变(既然这种反应源自他的程序,就代表奥罗拉人认定丹尼尔应当表现出这样的行为)。骨子里,奥罗拉人和地球人一样,都坚决相信机器人只是一种比人类低等无数倍的机器。
而这就意味着,在他从事这项艰巨任务、试图替这场危机找出解决之道的过程中(倘若确有可能找到),他起码少了这一个形同绊脚石的误解。
贝莱曾考虑是否应该询问吉斯卡,以便验证他刚刚得出的结论——不过,他并未犹豫太久,就决定不要这么做。吉斯卡的心灵太过简单,而且不够精巧,根本没什么用处。到头来他只会回答“是”或“不是”,那和询问一台录音机没什么差别。
既然如此,贝莱决定继续和丹尼尔讨论下去,至少他有能力作出些耐人寻味的回应。
他说:“丹尼尔,咱们来谈谈詹德·潘尼尔的案子。根据你刚才的说法,我假设这是奥罗拉历史上第一桩机杀案。犯下这案子的人——也就是凶手——我猜还没找出来吧。”
“如果,”丹尼尔说,“你假设是人类犯下这案子,那么此人的确身份不明。这点你说对了,以利亚伙伴。”
“那么动机呢?詹德·潘尼尔为何会遭到杀害?”
“这一点,同样还不清楚。”
“可是詹德·潘尼尔是个人形机器人,外表像你而并不像——比方说,不像机·吉斯……我是说吉斯卡。”
“这点正确,詹德是个像我这样的人形机器人。”
“那么有没有可能,凶手并非刻意进行一桩机杀案?”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以利亚伙伴。”
贝莱有点不耐烦地说:“难道凶手不可能将詹德误认为人类吗?果真如此的话,他的企图就是凶杀,而不是机杀了。”
丹尼尔缓缓摇了摇头。“人形机器人的确外表酷似人类,以利亚伙伴,甚至连毛发和皮肤的毛细孔都惟妙惟肖。我们的声音百分之百自然,我们可以进行吃喝等等的动作,可是若和人类比较,我们的言行举止仍有显而易见的差异。随着科技的进步,这些差异或许会越来越少,但目前还是很多。你——以及其他不熟悉人形机器人的地球人,也许不容易注意到这些差异,但奥罗拉人则否。没有一个奥罗拉人会将詹德——或是我——误认为人类,哪怕只是一时半刻。”
“那么奥罗拉以外的其他太空族,他们有没有可能误认呢?”
丹尼尔有些犹豫。“我认为没这个可能。我这么说并非根据个人的观察,也不是直接根据内建的知识,而是我脑中的程序告诉我,所有的太空族世界都和奥罗拉一样,对于机器人十分熟悉——有些世界,例如索拉利,甚至犹有过之——因此我推论,任何太空族都能轻易分辨人类和机器人的差别。”
“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有人形机器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以利亚伙伴,目前为止,仅仅奥罗拉才有。”
“那么其他太空族就不会对人形机器人十分熟悉,因此很可能忽略那些差别,而将它们误认为人类。”
“我可不认为有此可能。即使是人形机器人,仍会在某些方面表现出机器人的特色,任何太空族一眼就能看出来。”
“可是一定有少数人,并不像大多数太空族那么聪明、那么成熟、那么有经验。至少,太空族儿童就属于这一类,他们应该看不出什么差别吧。”
“我们相当肯定,以利亚伙伴,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应该说,百分之百肯定。”
“很好,我们逐渐缩小范围了。如果太空族通通没嫌疑,那么地球人呢?有没有可能……”
“以利亚伙伴,如果不算早先的移民,那么不久之后,你将是第一个踏上奥罗拉星的地球人。当今的奥罗拉人几乎都是奥罗拉上土生土长的,而其余极少数,则是来自其他的太空族世界。”
“几千年来的第一个地球人,”贝莱喃喃道,“我感到很荣幸。但有没有可能在奥罗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有人比我捷足先登了?”
“不可能!”丹尼尔说得斩钉截铁。
“你所掌握的知识,丹尼尔,或许不够完整。”
“不可能!”这句话无论用字或语气都是刚才的翻版。
“那么我们可以下结论了,”贝莱耸了耸肩,“这件案子的确是蓄意的机杀案,没有其他的可能。”
“我们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了。”
贝莱说:“你们奥罗拉人早就得到这样的结论,是因为你们早已掌握所有的线索,而我才刚刚进入状况而已。”
“我这么说,以利亚伙伴,并没有任何贬抑之意,我无论如何不会小看你的能力。”
“谢谢你,丹尼尔,我知道你这么说并不代表嗤之以鼻——好,不久前你提到,犯下这桩机杀案的人,绝不可能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而且百分之百肯定这一点。咱们来探讨一下你的说法——”
贝莱明知自己是在绕远路,但他不得不这么做。由于他对奥罗拉人的行事风格以及思考模式都不够了解,所以不敢跳过任何步骤,更不敢骤下结论。此时此刻,如果他面对的是人类这种智慧生物,对方很可能会觉得不耐烦,索性直接说出答案——而且还会把贝莱当成白痴。然而,身为机器人的丹尼尔则会以全然的耐心,追随着贝莱迂回曲折的思绪。
无论丹尼尔外表多么像人,类似这样的行为就能泄漏他的机器人身份。此时若有奥罗拉人在场,或许仅仅根据丹尼尔对某个问题的回答,就能断定他是机器人。丹尼尔说得对,人类和机器人之间的确存在着微妙的差别。
贝莱说:“若能假设这桩机杀案牵涉到暴力行为——詹德的脑袋被打爆,或是他的胸部受到重创,就应该能排除所有的儿童,以及成年人中绝大多数的女性和许多男性。我想,如果不是特别强壮魁梧的人,实在很难做到这一点。”根据当初迪玛契科所作的简报,贝莱已经知道这桩机杀案不属于这一类,可是他又如何肯定迪玛契科自己并未受到误导?
丹尼尔说:“其实任何人类都不可能做到。”
“为什么?”
“不用说,以利亚伙伴,你很清楚机器人骨子里都是金属之躯,比人类的骨胳要坚固得多。而我们的行动要比人类更快、更强而有力,而且受到更精密的控制。机器人学第三法则强调‘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凡是人类作出的攻击,我们都可以轻易防卫;即使再强壮的人,我们都可以将他制住。此外,机器人也不太可能遭到出其不意的袭击,我们随时随地都在注意身边的人类,否则就无从发挥我们的功能。”
贝莱说:“得了吧,丹尼尔。第三法则其实是这么说的,‘在不违背第一及第二法则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而第二法则是说,‘除非违背第一法则,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第一法则的内容则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所以人类能够命令机器人自我毁灭——然后那机器人就会使尽全力打碎自己的头颅。而如果人类向机器人发动攻击,机器人自卫的话便会伤到人类,那就违背第一法则了。”
丹尼尔说:“我猜,你想到的都是地球机器人。奥罗拉——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对机器人的重视都超过地球,而且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的机器人一般而言都更复杂、更能干,同时更有价值。所以在太空族世界上,第三法则相对于第二法则的强度也大大超过地球上的情形。如果接到自毁的命令,机器人会提出质疑,除非听到确实正当的原因——为了化解眼前一个明显的危机——机器人才会执行这个命令。至于防卫人类的攻击,这并不会违背第一法则,因为奥罗拉的机器人都有很好的身手,足以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将他制住。”
“那么,假设有人坚决宣称,除非机器人自我毁灭,否则遭到毁灭的就是他自己——他这个人类,这么一来,机器人会不会自我毁灭呢?”
“奥罗拉的机器人一定会质疑这样的说法,因为口说无凭,那个人必须提出明显的证据来。”
“难道他不可能作出巧妙的安排,让机器人觉得这个人的确陷入绝境?你之所以排除掉智商太低、年纪太小或经验不足的人,不正是这个原因吗?”
丹尼尔说:“不,以利亚伙伴,答案是否定的。”
“我的推理有错吗?”
“没有。”
“那么我就错在假设他受到了实质的损伤。事实上,他并未受到任何实质损伤,对不对?”
“是的,以利亚伙伴。”
(贝莱心想:这意味着迪玛契科的情报正确无误。)
“所以说,丹尼尔,詹德是心智受到了损伤。哈,机困!彻底且不可逆的机困!”
“机困?”
“机器人困阻的简称,就是正子径路的功能遭到永久性阻断。”
“奥罗拉人并不用‘机困’这种说法,以利亚伙伴。”
“你们怎么说呢?”
“我们称之为‘心智冻结’。”
“也可以,反正是描述同一种现象。”
“以利亚伙伴,我劝你最好还是使用我们的说法,否则奥罗拉人会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交谈会因而无端受阻。不久之前,你才提到不同的字眼会造成不同的感受。”
“很好,我会改用‘心智冻结’——这种事会不会自动发生?”
“会,可是机器人学家说,发生的几率是无限小。我身为人形机器人,可以提供你第一手资料,我自己从未经历过可能导致心智冻结的任何效应。”
“那么我们就必须假设,有人故意制造了一个足以引发心智冻结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