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散文年度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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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部队

马 叙

一、王子小

木材加工连位于河南南召县的一段铁路的下面。我们得仰头才能看得到驶过的火车。铁路在我们的头顶上向南北两个方向无限延伸,巨大的蒸汽机车吐着浓烟呼啸而过。火车就这样日夜轰隆轰隆轰隆地从头顶上驶过。在云层很低的阴天,火车头吐出的蒸气和烟雾与低沉的云层连在了一起。刚到连队时,每次火车轰隆隆驶过,我们的心头都要震一震。而且这颗震动的心还要被火车汽笛声拖出好远好远。

那天我们几位新兵来到一班的时候,眼睛刚适应了屋子里面的黑暗,就看到了一个兵斜躺在格子床的下铺歪戴着军帽斜眼看向我们。这位斜眼看我们的老兵就是王子小。我们开始都不理睬王子小,王子小也不理睬我们,只是有时互相斜着眼睛看对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许多天。有一天,王子小一个人在屋子里,我也一个人回到了屋子里,王子小开口说话了。他说,你们温州兵,听说打架很厉害,但是东北兵比你们厉害得多了,他们几乎天天打架。我说,我知道东北兵啊,他们是会打,但是我们温州兵一定不会输给他们的。王子小很轻蔑地说,没打过别夸海口。到此为止。王子小还是瞧不起温州兵的,因为传说中的温州兵实力还没能够得到证实。没证实就没证实吧,但是我们一批温州兵还是装出很厉害的样子,其实说穿了就是装逼。但是这是没有较量的装逼,在连队里还是能够唬人的。这样一来,其他地方的兵都以为温州兵真的很厉害。

木材加工连是基建工程兵里最底层的连队,我们一班是带锯班,把一根根巨大的原木锯成五六米长的一段一段,然后用撬棒撬到行车上,用环形电动带锯锯成条材或板材。广西来的王班长常对全班人说,一班是全连的垫底班,干的是全连最累的活,为了革命,给我好好地干了!每当这时,王子小就说,天天干天天干,我是受不了这累活了,入他爹!王班长就说,王子小!你骂谁?王子小说,我骂谁?我骂木头,行了吧。慢慢地,班里的三个温州兵改变了对王子小的看法,慢慢地喜欢上了王子小。王子小来自甘肃武威市,是班里唯一的真正城市兵。我们也慢慢地接受了他的一口浓郁的西北话。连队里的甘肃兵一共有五位,分别来自天水与武威。这五位中。我们喜欢的是王子小与五班的陈班长。而我最喜欢的还是王子小。过了几天,王子小用一块钱去买了一瓶庆丰酒与一包花生米,回来把酒分别倒在他的与我的牙缸里,一起喝。我们喝着酒的时候,火车一列一列地就从头顶上开过。火车开过时,我们所在的地面震动了起来,牙缸里的酒也震动起来。火车一来,我就开始了心里的烦乱。王子小看出我对火车的恐惧,说,你不要这么在乎火车,火车时常开过去但是你不能时常恐惧啊,你要多喝酒!王子小这样一说,我就真的大口地喝酒,火热的庆丰酒进入嗓子眼、食道,最后落进胃里,很快地整个人都热了起来,这样,我也就不再在乎火车了。喝了这次酒之后,我对火车的感觉越来越淡漠了。王子小是能够看出我的心理状态的人,他看我这样了,很高兴,从此以后王子小每周一次与我喝庆丰酒。

火车还是日夜地从头顶上开过去,开过去,开过去。我们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乱哄哄的连队环境。这期间,王子小拿了许多根小方楞,到十班借来了锯、凿、刨、木砂纸,每次收工回来就很认真地做起了手头的这点私活。王子小又找到废轮胎割成一长条一长条的。在这制作过程中,时间与耐心在王子小的身上有着一种令人心动的交融。他做了足足一个星期。一星期之后,王子小终于做成了一把可以折叠的漂亮的实木椅子。这种椅子。老兵人手一把。王子小又为椅子刷上了油漆。第二天,王子小把我叫过去,说,文兵,这把椅子给你啦。他给我椅子的这天天色晴朗,我拿到椅子摆在操场上,然后坐在上面晒太阳。我从来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我靠在椅子上,抬眼看着火车轰隆隆地从头顶上方开过,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对火车声音的恐惧。我甚至闭上眼睛,想象火车带我去远方的情景!在这个午间的操场上,这几个事物开始重叠在一起:火车(巨大的声音与火车头的浓烟)——庆丰酒(热辣辣的)——木椅子(放下身体的舒服)——王子小(黑暗中一起聊天,早操时一起跑步)——西北话(含混的方言)。

那些日子的色彩——

黑色——火车与铁路。货车。铁轨。运送的煤炭。

灰色——连队后面的钢铁厂。吞吐的烟雾。刚出炉的钢锭。从钢铁厂流经营房边的冒热气的废水。士兵的面孔。王子小的面孔更甚。

白色——锯开的木材。已经拼装的实木门窗框架。满地的锯末。被飞舞的锯末覆盖的我们的军装。

绿色——出早操方阵。军装。被铺。有时,这绿色方阵中看不到王子小,他装病没来出操。

过了几天,我给王子小的回报是与老乡陈华一起带他去镇上逛街。我在陈华的带领下认识了几个镇上的姑娘。我们去逛街时就带上王子小。我们经过开照相馆的姑娘那里,我们站在照相馆的门口对着里面的姑娘说话。我们很大声地说话,用温州口音说话。里面的姑娘用浓郁的河南口音回答。姑娘的岁数略比我们大,大二三岁。王子小到了照相馆门口把绵帽故意戴歪,他的西北话虽然比我们的温州口音普通话来得直接,也更流畅,但却是不容易听懂。照相馆里的姑娘并没有多少注意到王子小。

那天回来,王子小的情绪低落。我想,不带王子小还好,带了他去看了姑娘对他却反而是个打击!为此,我心里很愧疚。

冬天,连队调防到任丘的华北油田。我们经过石家庄、保定、河间,到达了任丘县的一个无人的空旷的地方。这地方是一片没有尽头的盐碱地。我们在冷风中搭好了帐篷,就地宿营。

王子小是西北人,经得起冻,但是他为大伙着想,很快地搭起了帐篷里的炉子,到炊事班里弄来了很多煤炭。生好炉子后又把冷面包拿出挨个摆到炉子盖上,很快地就有了烤面包香的味。广西兵班长说,哼,只知道吃!王子小一听到这句话,跳起来,说,靠!人不吃饭还是人吗!这时,我声援王子小。河南老兵老黄也声援王子小。云南老兵小田也声援王子小。还有另几个老兵新兵也声援王子小。班长就不再说话,只恨恨地看着我们吃烤面包。王子小感慨,这地方没有酒啊。酒在我们的连队生活中已经不可缺少,第一天到任丘,吃烤面包没有酒真是一大遗憾。可是这地方方圆几里根本就没有人家更没有小店可买酒。

王子小的颧骨开始泛红,是西北人的那种冬天被寒风吹过后留下的那种黑红色。我们有一段日子没事可做。这些日子里,我拿出纸与铅笔,往上画头像,高尔基头像、普希金头像、鲁迅头像,我用铅笔慢慢地刻画。一笔一笔一把线条刻进纸张里。画的时候,我有时沉静,有时暴躁。王子小有时坐在我的边上看我画。有时看《鲁迅杂文选》,这书是我借给他的。他看得很认真。那个鲁迅的头像我越画越暗,最后暗得再也看不出后来刻画上去的那些笔触。后来我看到王子小的箱子底下也有一幅鲁迅头像铅笔画。他的画很粗放,但是我很高兴他也画鲁迅头像。他后来又借了一本鲁迅的《野草》,逐篇逐篇地抄在软面抄上。那段时间,他经常把骨头这个词挂在嘴上,意为硬汉。他的高中文化影响了班里的其他一些人,比如云南老兵老田。

很快地,开始干活了。我们的车间都是搭起来的毛毡房,四面漏风。等春天到来时,活已经干了许多了。慢慢地,来了许多买锯末粉的当地老乡。这些老乡都是些女老乡。她们背着大麻袋,很早就等在我们的车间外面,这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锯末堆得有点高时,就过来往麻袋里装。当她们还在外面等的时候,我们能从毛毡房的孔洞中看到她们花花花绿绿的衣裳,从孔洞里看着巴掌大面积的部分花衣裳,有着无限的想象。她们一来,车间里的我们就热情高涨,工作效率很高。经常来的有几个看似老乡的姑娘。阳光下的她们扎着彩色头巾,质朴而漂亮。最喜形于色的是两个河南老兵。班里就算河南兵资格最老,他们已经有五年军龄了,还是不想复员回家。为这,王子小经常嘲笑他俩。白天的兴奋持续到深夜,王子小最先读完家信,还是睡不着。

大家开始交换着看信、读信——

——南方来信。北方来信。海边来信。深山来信。城市来信。

——父母来信。女友来信。朋友来信。亲戚来信。

——白纸信封。牛皮纸信封。报纸糊的信封。土纸糊的信封。

——家人照片。朋友照片。女友照片。风光照片。

读信时,有人沉思,有人沉默,有人兴奋,有人哀伤,有人叹息。

交换着看完了各式各样的信与照片,才慢慢地入睡。连续几夜,班里除班长班副外其余的人都睡得很晚。夜里,王子小常常挑起有关女人的话题。这个话题一起,大家都难以入眠。夜更深的时候,大家都假装睡着了,但是体内的性活动却因此而加剧。好多人有了手淫的习惯。密闭的毛毡房内充斥着青春强壮的性欲气息。有时,精液的气息会弥漫在漆黑的空间里。第二天起来,王子小最坦诚,说,我昨晚手淫后又梦遗了!白天晒被褥时,每人的被套上都有许多如摊开地图的深色的深夜痕迹。

下半年,连队里王子小的两个甘肃老乡都提了干,当上了排长,只有王子小仍然是士兵,连班副也没混上。但是王子小却是最受温州兵欢迎的战友。

年底复员的时间临近,王子小确定要复员回老家武威,这时王子小找到陈华,让陈华陪他一起去买了一双温州产的高跟皮鞋。买了皮鞋的王子小穿着很不合脚的高跟皮鞋,走在华北油田的荒凉的土地上。王子小复员的前一天,我们一起喝了酒,我的心里很复杂,一是王子小要离开了,二是我还得再服役一年时间。王子小把自己的一张木椅子给了班里的另一个比我更新的新兵。连队里的复员老兵就王子小的行李最精简,他除了带走几件新军装外其余的东西都送给了内蒙古新兵等还在部队的要好的战友。其他的老兵都装满了整整一大木板箱的东西,而王子小只是提着两个大旅行袋上了军车。

王子小离开的那天,天空灰蒙蒙。

二、陈 华

陈华是我的老乡,同一天入伍,分在了同一个连队。我在一班,他在五班。到连队的第二个月,陈华开始满脸长粉刺。他坐在那里,脸上最生动的是粉刺,大小不一,颜色不一,疏密不一。在一班,外班人来得最多的是陈华,因此班里人知道陈华是与我最要好的老乡和朋友。

陈华最爱去的是三个地方。很多时候陈华都要拉上我,一起去这三个地方——

1.村边小屋。小屋在村子的最边缘的田地边。小屋里有一个独身女子,做裁缝,三十多岁。屋子里一盏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屋子的一角,进去后,开始时只看见这盏昏黄的灯泡,其余的地方一片漆黑,包括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同样在黑暗中没有面目。听她说话,她对陈华并不亲热也不反感,她的语调很平淡。她说,你们来了,坐一下吧。陈华说,我们来了,来看你。之后就没有什么话,她只管自己做事。她做的什么事,因为屋子里的黑暗,我一时看不清。陈华与她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话都说得很平淡,说在皮毛上。在他俩说话间,慢慢地,我的瞳孔慢慢地放大,慢慢地看到了屋子里的一些东西——一架老式脚踏缝纫机,几条方凳,一张平板床,床上堆放着高高的衣被,衣被很散乱,很无序,一个大箩筐,箩筐里也堆满着杂物与衣服。再慢慢地,我看清了其中还有几件军装,有的已经拆开了,有的折成四方叠放着。这时,缝纫机响了起来,她开始埋头踩缝纫机的机器踏板开始改衣服。她正在改的是陈华的一条军裤,陈华的个子小,最小号的军裤也显得过长与过于肥大,但是我平时看到他穿的军裤都是非常合腿,现在才知道他的那些军裤都是在这里改过了的。陈华是常常到她这小屋里改军裤改军装。有时陈华会一人去她那里。我问陈华,你与她有关系没有,怎么老是去她那里呢?陈华说,没关系,有时只是想去看看她。我也相信陈华说的是实话。这个女人虽然是三十多岁,但是因为她生活状态并不好,看上去有四十多岁的感觉。四十多岁,那简直是太大的年纪了!因此,我想,陈华去那里时,她是把陈华当男孩看的,这样就不太会有什么事。同时,因为陈华同时还与其他的女人有着交往,而其他的女人都比这个女人生动并且好看。因此,我相信陈华的话是实话。与陈华一起去小屋的时候,我很不习惯屋里的黑暗。我总是觉得,在黑暗中晃动的女人,与陈华手中卷烟的发亮的红点,在黑屋子里显得有点鬼气森森,还有屋子里的旧衣裳气息,这种气息要是在明亮的地方会让人亲切,但是在黑暗之中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它让我感到很压抑。每到最后的时刻,我都会忍住一口气,等走出屋子外再呼出重新吸一大口新鲜空气。后来陈华拉我去那屋子可我再也不去了。有一次在路上遇见一个女人,陈华打了招呼。过去后,陈华说,她就是那个做衣裳的女人。看着她的背影,包着头巾,一身的花衣服,一个很平常的农村妇女。鬼知道陈华为什么总是要往她那里跑!

2.工厂阅览室。工厂有职工三百来人。工厂的所在地在连队后面二百多米的地方,工厂里的许多职工,他们都爱活动,有的打球,打篮球、排球、乒乓球,有的逛街喝酒,也有的看杂志。这样工厂里就有了图书阅览室。但球场上永远人满为患,而阅览室里却总是看不到一个人。看管阅览室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个很干净的女人。而工厂阅览室里从来没有职工过来阅览杂志,每次我们去的时候,这么大的阅览室里总是只有这个女人独自一人坐在那里,有时打毛衣,有时翻报纸,有时整理架上的杂志报纸。女管理员三十多岁,大我们十多岁,这样的年纪差距已经是很大。阅览室很宽敞,光线从屋顶的玻璃天窗上倾泻下来,照得女人暖洋洋的样子。我是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女人的,我估计陈华也与我一样从没看到过这样的女人。她虽然比我们大十来岁,但是她坐在那里或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让我们心旌摇荡。她的影像镶嵌在众多的文艺刊物之间。这些刊物是《人民文学》、《河南文艺》、《山西文学》、《解放军文艺》、《浙江文艺》、《河北文艺》、《小演唱》、《群众文艺》、《故事会》、《小说月报》、《大众电影》、《大家唱》、《歌曲》。报夹上还夹着各种各样的报纸。有时,我与陈华会把《大众电影》、《歌曲》上的封面美女头像与她作对比。觉得她的生动鲜活远远比杂志封面好看得多,也性感得多。有次从阅览室回来之后,我说,陈华,你不想与她有关系吗?那时所说的关系就是性关系,陈华在高中时代就有过性生活的经历,因此我才会这样问他。但是陈华觉得她对自己是很遥远的,对于她,陈华一点信心都没有。陈华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说到她的时候,陈华的声音就低了下来。陈华有次对我说,他夜里手淫的对象就是她,他班里的人都知道,有时深夜他搞得内裤里全是精液,第二天起来又后悔得要死。但是陈华却从不敢打她的主意,陈华只是在心里想,只是用无尽的意淫来安慰自己。有一天傍晚,我们照样去阅览室,刚看到一半时,遇上了停电。阅览室里一片漆黑。她与我们坐得很近,她就这样坐在黑暗中与我们说话。在黑暗中,她问我们连队的一些人与事,她说还认识我们连的那个戴眼镜的连长。我们有问必答,就像老师与学生。慢慢地,我们与她的距离感消失了。我听着她的说话的声音,能感受得到从她的口腔里冲出的气息,这让我们感觉很亲近。她说出的话与我们说出的话,这些话在黑暗中交融着,互相纠结在一起。很奇怪,这时我会想象她的女性的形体,后来我问陈华,陈华也说在黑暗中想到了她的女性的形体,但是陈华想得更多些,陈华甚至还想到了具体的性。陈华的性欲是强烈的。但是,因为她的白天的形象一直压着陈华,因此陈华不敢对她有任何行动上的表示,只是到具体的想为止。这一次的停电时间很长,我们一直说着话,黑暗也一直笼罩着我们。在黑暗中,我们向她讲述自己的家乡,讲大海,讲温州市,讲温州人。我想,在我们的讲述中,她会在黑暗中感受到大海的波光吗?她说话的声音充满了女人味,我怕她再讲下去,陈华也可能与我的感觉一样,也怕她再继续讲下去,因为我们这时已经觉得自己再也不应该待在黑暗中的阅览室里,再待在这里是不适宜的。尤其是黑暗之中。终于,陈华说,我们该走了。这时,她说,再坐会儿吧。她是在恳求我们。在黑暗中,她的恳求是有力量的。我们就这样再继续坐在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她摸索出一盒火柴,划燃火柴又找到了一支蜡烛。蜡烛点燃之后,微光映出了她的脸庞,这时,这一点小小的亮光让我与陈华都平静了下来。巨大的阅览室里就这点小小的亮光。这次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去过阅览室。但是陈华在这之后,几乎每次都说要到工厂的阅览室看女人。

3.照相馆。照相馆在镇里上,最早是陈华陪他班长去这个照相馆照军装照。之后,陈华就常常到镇上逛街,每次逛街都要经过照相馆。一段时间之后,陈华就拉上我一起逛街。一离开营区,陈华就摘掉领装帽徽,基本上像便装出行,这样我也只得同时摘掉领章帽徽。他的理由是这样便装走在大街上可以大摇大摆,遇见团部纠察也没事,人家会以为我们不是现役军人。走在大街上,陈华每到一处都要东问西问。到了照相馆,陈华就重新戴上领章与帽徽,去开了票拍了照,目的是拍了寄回家去让父母看了好高兴。拍照时照相馆灯火通明,拍好照后,照相馆又回到黑暗之中,黑暗之中的照相馆的姑娘的脸庞很生动,眼睛看起来尤其明亮,比灯火通明时更加地明亮。陈华就在黑暗之中开始黏上照相馆里的姑娘说话。陈华很小心地拣着词语说话,说得姑娘很开心。陈华显然已经与姑娘很熟悉了。后来陈华又通过照相馆姑娘认识了另两个姑娘。这样陈华在很短的时间里认识了三个姑娘。这三个姑娘中,一个高个,经常在街上游荡。我们有时到镇上逛街,常会不经意间遇到这个姑娘。就是说她肯定每天好几次穿越镇上的这条唯一的街道。另一个个子小巧清秀,无业,年纪也相对小一些。她穿着白球鞋,有一次我们遇到,只见她很快地横穿街道瞬间就不见了影子。这之后,陈华经常一人外出。他再也不叫我陪他一起逛街了。陈华的脸上青春痘激增,又很快地消退。再激增,再消退。半年来,他脸上的青春痘出现了好几个轮回。这期间陈华的性欲有了去处了。陈华在女性中间也有了好名声。有一天他带回来一本手抄本,文字是用蓝色的圆珠笔抄在信笺上的。陈华秘密地把这手抄本塞给我。这是一本情色小说,名叫《曼娜回忆录》。记录一个师范毕业生当教师后的爱情历程与肉体历程。陈华说,我们也写一本这样的小说。我说,我没有经历,我写不出。陈华说,我有经历,我提供给你,你执笔。那几天,我真的铺开信笺写了一个开头。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平淡无味的开头啊,我从家乡的风景写起,写了两千多字,还没写到具体的人,更不用说出现爱情与色情内容了。陈华对我的这种写作风格是不满意的,但是他的文笔很烂,更不可能写出像《曼娜回忆录》这样的吸引人的小说出来。我想,他肯定是向哪个女孩夸下了海口,说是自己能写小说,所以把我拉进去执笔。这次写作就这样不了了之。但是陈华也为我这次不成功的执笔提供了他自己的许多与女性交往的事,包括情感,包括性生活。他描述的性事比《曼娜回忆录》强悍多了,后来我想,幸亏我中止了执笔。不敢想要是真的写成了,后果会是怎么样。

几个月后,连部收到一封地方来信,来信的内容就是有关陈华的。在一次周六的晚上点名时,连长与指导员对陈华作了不点名的批判。之后,指导员找陈华谈了话,对他作了严重的口头警告。有了这次的事后,陈华明显减少了外出的次数。他只是一个人在班里偷偷地看另几个手抄本《塔里的女人》、《一只绣花鞋》。陈华在读手抄本的日子里,显得疲惫而散漫,他的青春痘勃发的脸庞很快就显得黯淡无光。他到一班来得少多了,因为一来,大家就会问他与女人的事,开始时他还很兴奋地一一作答,后来就再也不愿意再在我们面前谈这件事了。我只是常常看到他的黯淡的身影时常出现在连队的队列中。

(《野草》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