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吉的手从腰际的核铳滑落,一股模糊的不快陡然向他袭来。究竟是什么使他不愿采取行动?是什么使他优柔寡断?当年效忠第一基地那个商业帝国的时候,他是一名充满叛逆性格、永远无法晋升的上尉;那时应该是他,而不是程尼斯,会对这种情况毫不犹豫地采取大胆行动。难道骡真的说对了吗?受控的心灵由于服从至上,令他不再主动积极?他顿时感到意志消沉,陷入一种奇异的疲惫状态。
他说:“做得好!可是从今以后,在你作出类似决策之前,要先和我商量一下。”
此时,闪动的讯号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引擎室。”程尼斯随口说,“我命令他们五分钟内暖机,我还交代他们,发现任何问题要立刻通知我。要我代你去一趟吗?”
普利吉默默点了点头。他想起自己已经快五十岁,遂在突如其来的孤独中沉思着这个可怕的事实。显像板只映出稀稀落落的几颗星,银河主体则朦胧地挤在一旁。假如自己能解脱骡的枷锁,那该……
刚刚想到这个念头,他就吓得赶紧打住。
轮机长哈克斯兰尼以锐利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位穿着便服的年轻人。这个平民似乎很有权威的地位,还带着舰队军官特有的自信。而乳臭未干就加入舰队的哈克斯兰尼,却总是将权威与阶级划上等号。
不过这个人是骡亲自指定的,而骡当然就是真理。骡的这个决定,他连下意识都毫不怀疑。情感的控制将他深深地、牢牢地抓住。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将一个小小的卵形物体交给程尼斯。
程尼斯掂掂它的分量,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轮机长,你是基地人,对不对?”
“是的,长官。在第一公民接收基地前,我曾在基地舰队中服役十八年。”
“你是在基地接受技术训练的吗?”
“我是合格的一级技术员——安纳克里昂中央军校毕业。”
“很好。这是你在通讯线路中找到的吗?就在我请你检查的地方?”
“报告长官,是的。”
“它是线路的一部分吗?”
“报告长官,不是。”
“那么它到底是什么?”
“报告长官,是超波中继器。”
“我可不是基地人,你这么说还不够清楚。它有什么作用?”
“借着这个装置,就能在超空间中追踪这艘星舰。”
“换句话说,不论我们到哪里,都会被人跟踪。”
“报告长官,是的。”
“很好。这是新近的改良型,对不对?是由第一公民创建的‘研究院’研发出来的,是吗?”
“报告长官,我同意。”
“它的结构和功能都是政府的机密,对吗?”
“报告长官,我同意。”
“而它却跑到这里来了,真有意思。”
程尼斯将超波中继器在两手间扔来扔去。几秒钟后,他猛然将它递出去。“好,你拿去吧,把它原封不动放回原处。懂不懂?然后忘掉这件事,彻底忘掉!”
轮机长差一点就要行礼,还好及时煞住。一个利落的转身,他就离开了。
星舰在银河中进行着一次又一次的跃迁,它的轨迹是群星间一条稀疏的虚线。虚线中的“点”,是星舰在普通空间中航行十至六十“光秒”的短程路径;而点与点之间许多秒差距的空隙,则是星舰在超空间中跃迁一次的结果。
拜尔·程尼斯坐在“透镜”的控制盘前沉思,不禁对它兴起一股近乎崇敬的情绪。他不是基地人,因此对他而言,推动把手、按动开关这些事,并不是耳濡目染的第二本能。
然而,即使对基地人而言,“透镜”也不算一种无聊的装置。在它不可思议的紧致体积中,藏有数不清的电子电路,足以精确记忆数亿颗恒星的相对位置。除此之外,它还具有一项更惊人的功能,就是能将“银河像场”的任何一部分,沿着三个空间坐标轴进行任意的平移,或是绕着任何中心旋转。
由于具有这些功能,在星际旅行科技的发展中,“透镜”扮演了近乎革命性的角色。在星际旅行早期,为了一次超空间跃迁,必须花上一天至一周来进行计算——大多数的时间,都用于计算船舰在银河中的准确位置。简单地说,就是至少要对三颗彼此相距很远的恒星,进行非常精确的观测,而这三颗恒星相对于某个“银河坐标原点”的位置必须是已知的。
关键便在于“已知”这两个字。任何人只要熟悉某个方位的“星像场”,便能轻易分辨出其中每一个星体。然而跃迁十秒差距之后,就可能连母星的太阳都难以辨认,甚至根本看不见了。
解决之道当然是光谱分析。每颗恒星的光谱都不尽相同,就像每个人的签名一样。数世纪以来,星际交通工程学的主要课题,正是如何将更多恒星的光谱分析得更仔细。随着光谱分析的发展,以及跃迁准确度的不断提升,银河旅行的标准航道逐渐建立起来,星际航行也从艺术逐渐蜕变成真正的科学。
不过,即使像基地这样的科技水准,船舰上配备精良的电脑,并且利用崭新的星像场扫描法来分析恒星的“星光签名”,但是在不熟悉的星域中,驾驶员也经常需要几天的时间,才能找到三颗已知的恒星,以便计算船舰的位置。
直到“透镜”发明后,一切才完全改观。“透镜”的特色之一,在于只需要一颗已知恒星当参考点;而另一项特色,则是程尼斯这样的太空生手也能操作自如。
根据跃迁计算,目前最接近而体积够大的天体是凯旋星。而此时在显像板中央,也显现了一颗明亮的星体。程尼斯希望它正是凯旋星。
“透镜”的投影屏幕紧邻着显像板,程尼斯将凯旋星的坐标一个一个仔细键入。然后他按下某个电驿,星像场便立刻大放光明。屏幕中央也有一颗明亮的恒星,不过似乎与显像板上那一颗没有什么关系。于是他开始调整“透镜”,让星像场沿着Z轴平移,并且让画面逐渐扩展,直到屏幕中央与显像板中央的恒星亮度完全相同。
程尼斯又在显像板上选了另一颗够大够亮的恒星,并从屏幕上找到对应的影像。接下来,他让屏幕缓缓旋转,一直转到与显像板相同的方位。他随即撅着嘴,做了一个鬼脸,放弃了这个结果。然后他又两度旋转屏幕,先后选了另外两颗亮星。最后那回他终于露出笑容,总算成功了。一位受过“相对位置判别训练”的专家,也许第一次就能成功,但他只做了三次尝试,成绩也相当难得。
最后的工作便是微调。他将屏幕与显像板的影像重叠起来,结果是不尽相符的一团朦胧。大多数星体都呈现很接近的两个影像。不过微调并不需要太多时间。所有的星像不久都融合为一,变成单一的清晰影像。现在,已经能直接从刻度盘上读出星舰的位置,整个过程还不到半个小时。
程尼斯在汉·普利吉的单人寝室里找到他。这位将军显然准备就寝了,他抬起头来问:“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消息。只要再做一次跃迁,我们就到达辛德了。”
“我知道了。”
“如果你想上床,我就不打扰你了。可是,我们在席尔星找到的胶卷,你究竟有没有好好看过?”
程尼斯所说的那个胶卷,这时摆在一个矮书架下层的黑色盒子中,汉·普利吉以轻蔑的目光望了望。“看过了。”
“你有什么感想吗?”
“我认为,即使曾经存在任何和历史有关的科学,在银河系这一带也几乎失传了。”
程尼斯露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你的意思。资料相当贫乏,对不对?”
“假如你对统治者的实录情有独钟,那又另当别论。我认为,这些东西无论如何不会可靠。那些专注于个人事迹的历史,功过评价全取决于作者的主观意识。我发现毫无可取之处。”
“但是里面提到了达辛德。我给你那卷胶卷,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记录。这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份资料,其他的资料连提也没提。”
“好吧。他们的统治者有好有坏,他们征服过几颗行星,打仗有输有赢。但是他们并没有什么特殊事迹。程尼斯,我认为你的理论没有任何价值。”
“可是你忽略了一些重点。你有没有注意到,他们向来不曾和其他世界结盟?在那个挤满星辰的角落,他们始终置身于区域性政治之外。正如你所说,他们曾经征服过几颗行星,可是却适可而止——而且没有吃过什么大败仗。仿佛他们刻意扩张到刚好足以自卫,却又刚好不会引起注意。”
“非常好。”普利吉以毫无感情的语调答道,“我并不反对登陆。最坏的结果——浪费一点时间。”
“喔,不对。最坏的结果——全军覆没,如果那里真是第二基地的大本营。你别忘了,天晓得那个世界藏有多少只骡。”
“你计划怎么做呢?”
“降落在某颗不起眼的藩属行星上。先尽可能搜集有关达辛德的资料,然后见机行事。”
“好吧,我不反对。你不介意的话,现在我想熄灯了。”
程尼斯摆摆手,径自离开了。
这个飘浮于广袤太空中的金属岛屿,有一间小寝室立刻陷入黑暗。不过,汉·普利吉将军仍然清醒,让奔腾的思绪带领自己神游物外。
假如他费尽心力所决定的事通通正确——许多事实已经开始互相印证——那么达辛德的确就是第二基地,不可能另有蹊跷。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
真的就是达辛德吗?一个平凡的世界?一个毫无特色的世界?帝国残骸中的一个贫民窟?断垣残壁间的一个碎片?他依旧记得,每当骡提到基地心理学家艾布林·米斯,那个曾经——也许曾经发现第二基地秘密的人,骡总是会皱起眉头,连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普利吉想起骡的话语中紧张的情绪:“米斯好像突然吓呆了。仿佛第二基地的秘密超乎他的预料,和他原先的假设完全背道而驰。我真希望除了他的情绪之外,我还能读出他的思想。但那些情绪是那么明显——尤其是那股扑天盖地的惊愕。”
惊愕是米斯情绪中的主调。他的发现一定难以置信!而现在,这个男孩,这个老是笑眯眯的青年,他对达辛德充满信心,还油嘴滑舌地强调最不起眼就是最不平凡。而他一定没错,他的说法一定正确。否则,天下再也没有合理的事了。
在进入睡眠状态之前,普利吉最后的意识是一丝冷酷。乙太管旁边的超波追踪器仍在原处。一小时前他还去检查过,而程尼斯对此完全不知情。
第二插曲
在评议会大厅的休息室中,几位发言者聚在一起——他们即将进入大厅,展开当天的工作——两三个念头在他们之间迅速飞来跃去。
“所以说,骡开始行动了。”
“我也听说了。危险!太危险了!”
“如果一切依循既定的函数运作,就不会有危险。”
“骡不是普通人——想要左右他所选定的傀儡,很难不被他察觉。受到控制的心灵更是难以碰触,据说他已经发现几宗案例。”
“没错,我认为简直无法避免。”
“未受控制的心灵比较容易对付。可是他手下的掌权人物,却很少有这样的人……”
他们走进了大厅,第二基地的其他成员则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