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A——李援死在了看守所,最后的活口就此断掉了。
降落到重庆的五人空降组,无一幸免,这些人来重庆到底执行什么样的任务,一时成了一个谜团。重庆军管会,已把这一动向密电给了中央。
汪兰几天后便接到了调查台湾特务空降到重庆真相的任务。
身为电报组组长的汪兰,调取了最近一段时间由他们这部电台发出去的各种电文。她在电文中寻找着蛛丝马迹,甚至找来了译电本,逐一地译出了电文,但仍然没能查到关于重庆五人空降组的信息,这是擎天计划的一部分,擎天计划是由空军负责制订的。
这五人空降组空降到重庆的计划,是由汪兰传递给大陆的,但他们去重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来往的电文中并没有交代。看来这是一项高度严格的机密,也就是说这项计划的内容,保密局只有少数人知道。
从大陆到台湾之后,“国防部”制订了太多的反攻大陆计划,又成立了“国光工作室”、“陆光工作室”和“擎天工作室”,这是由陆海空三军组成的特别行动队,由“国防部”主抓,许多内容保密局并不知情。
看来这方面的情报,只有保密局的高层才能知道一二。汪兰想到了郑桐。
郑桐对她的态度,她自然心知肚明,在大陆时,郑桐就一次次向她示好。刚开始她装聋作哑,渐渐郑桐的攻势已经明火执仗了。那时,解放大西南的战役已经打响了。驻防的国军一退再退。
她找到了这一借口,就对郑桐说:现在仗打得这么吃紧,这种儿女情长的事,还是往后放一放吧。
郑桐是军人出身,经历过战争的历练,人说话果断,办事利索。他听了汪兰的话,便说:汪兰,那我等你。
他这话说了没多久,重庆就兵临城下了。国民党早就做好了撤退的准备。那时的沙坪坝机场每日飞机起落从没间断过,这些飞机大部分是飞往台湾的。高官要人的家眷,还有整飞机的物资,都源源不断地运往台湾。明眼人都知道,国民党在大陆的日子不多了。那会儿,整个“国防部”和保密局里的人情绪都不高。有许多人在发牢骚,也有人偷偷地做着撤退计划。
有一天晚上,郑桐找到了值班的汪兰,他把她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进办公室,汪兰就闻到了满屋的酒气。电台隶属于保密室,郑桐和汪兰的交往就很频繁。郑桐一进门,拉了把椅子让汪兰坐下,又顺手倒了杯茶端给汪兰,自己又往酒杯里倒了些酒。
郑桐红着眼睛说:汪兰,大势已去了。
汪兰面对郑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平时她对郑桐的印象不错,郑桐是个标准的军人,正直而有血性。他看不惯保密局内部的钩心斗角,争名逐利,总是处在外围,冷眼看着这一切变数。因为人无所求,就显得磊落和光明了。
他曾经找到重庆站的副站长老都,要求离开保密局,下到部队带兵打仗去。保密局对进出人员有着严格的规定,调出保密局要进行“消毒”。所谓的消毒就是让你把知道的那些秘密都忘掉,规定的是三年时间,即便你还记得那些秘密,三年后可能也就失效了。但在这三年时间里,不让你接触任何人,也就是说要软禁在家中。
虽然保密局有这样的规定,但还没有人离开保密局的先例。要么处决,要么入狱。对于保密局,毛人凤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从始至终,还没有人活着走出保密局。
郑桐这一提议,自然没能实现,老都就拍着郑桐的肩膀说:年轻人,拼拼杀杀是为国家,难道在保密局工作就不是为国家么,凭你现在这个样子,给你一个团,能拯救党国的事业么?老弟,想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你熬到我这把年纪,你就不会逞匹夫之勇了。
郑桐的热情被现实冷却了,他只能待在保密局里。
此时,他把汪兰叫到自己办公室里,他在重庆站只能把心里话说给汪兰听。从感情上来说,他和汪兰走得最近,在重庆站,只有他们两个是单身。别人一下班,都回了各自的家,他和汪兰没处可去,只能在办公室里打发时间。
那天酒后,他向汪兰说出了重庆站的秘密:汪兰,现在重庆站已经开始安排潜伏人员了,那份名单里有你。
汪兰知道重庆站在撤退前肯定会有行动,没想到这么快就已经行动了。
汪兰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说:是不是我们这些人都要潜伏下来?
郑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汪兰,你说实话,想留下来,还是去台湾?
说心里话,汪兰从来没有考虑过去台湾,军委也没有这方面的指示。自己是否被安排潜伏下来,也不是她关心的事,重庆解放了,正常来说,她的潜伏工作也就结束了。从地下到地上,她要名正言顺地回到组织怀抱。她关心的是这份潜伏名单,她要把这一秘密传递给军委。
郑桐就说:汪兰,如果你不想留下,我可以去争取,让你和我一道去台湾。
汪兰说:你要去台湾么?
郑桐无奈地笑一笑道:可能我不让他们放心吧,去台湾,他们就放心了。
那天的谈话,自然没有什么结果。
最后汪兰的命运改变,还是郑桐努力的结果,当然这一切汪兰并不知情。
郑桐在潜伏人员名单确定之前,找到了老都。
郑桐说:站长,让汪兰也去台湾吧。她一个女性,潜伏下来不方便。
都副站长望着郑桐,先是笑了笑,最后就一脸严肃地问:你是不是和汪兰谈恋爱了?
郑桐低下头,又抬起来说:现在这个局势哪还有心思谈恋爱?
都副站长笑笑说:那也是有好感,对不对?
郑桐低下头,再也不说话了。
在研究潜伏人员名单时,都副站长第一个就把郑桐排除在外了,理由是郑桐知道的秘密太多,郑桐又书生意气,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潜伏工作。
之所以留下汪兰,是因为潜伏人员需要电台。在确定名单时,老都对汪兰也的确犹豫过。女人的意志薄弱,是否适合潜伏工作,在他的脑子里打过大大的问号。
那天,都副站长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半晌,才冲郑桐说: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郑桐离开后,老都把那份潜伏人员的名单送到毛人凤那里,同时也把对汪兰的犹豫态度对毛人凤说了。
毛人凤挥起笔在那批人员名单上把汪兰的名字画掉了。
毛人凤放下笔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你对她做潜伏工作没有信心,就没有必要留下来。
汪兰就这样搭乘上了飞往台湾的班机。
汪兰在一天下班后,主动约请郑桐去喝咖啡。
郑桐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换上了便装,特意刮了胡子,梳了头,兴冲冲地来到了咖啡馆。他来到的时候,看见汪兰已经坐在那里等他了。他面对着汪兰坐下。
汪兰就说:处座,你来点什么?
说完把饮料单递了过去。
郑桐把一只手按在饮料单上,同时也把汪兰的一只手按住了。
汪兰发现郑桐的手很热,便停在那里不动了,她望着郑桐。
郑桐就说:汪兰,咱们可是坐一架飞机到的台湾,以前咱们就是同事,现在还是同事,以后你千万别叫我处座。
汪兰笑一笑道:那我就叫你郑桐。
郑桐也笑一笑说:这样最好。
说到这,郑桐蹙了蹙眉头道:在重庆时,咱们那么多人,有老都,老江,还有秦天亮一大帮子人,现在重庆站的人就剩下咱俩了。
汪兰说:你是处长,也算保密局的核心人物,以后你得多多提醒我。在台湾除了你,我可举目无亲。
郑桐把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有些气愤地说:汪兰,和你说句实话,这保密局我真的是一天也不想待了,整天就是拉帮结派,发国难财,党国就是被他们这些人搞败落的。如今到了台湾,这些人还在搞这些,还反攻大陆呢,我看那是痴人说梦。
汪兰就诱惑着问:不是听说派出好多人空降到大陆了么?
郑桐不屑地说:狗屁,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前几天,空军的五人空降小组飞到了重庆,结果一个人也没能回来,有去无回了。
汪兰喝了口咖啡,故意漫不经心地问:他们这是去执行什么任务?
郑桐思量了一下道:好像是取一份什么文件,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是毛局长和“国防部”的事,保密局没几个人知道。
汪兰问:咱们撤离重庆时,该带的情报不是都带回来了么?
郑桐用一只勺搅动着咖啡,望着汪兰说:好像是挺机密的。当时藏在“国防部”什么地方,收拾文件时,把它落下了。对台湾好像没什么,他们担心落到共产党手里。有关和美国人合作的事。不管他们这些事,你最近还好么?
汪兰说:我还想有朝一日回到重庆去,那里的火锅和小吃,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郑桐就面带忧虑地说:反攻大陆怕是没指望了,可能我们只能在梦里回去了。我也想家,虽然我的家人都被日本人炸死了,没有亲人了,但武汉留下了我太多童年的记忆,现在我每天只能在梦里回家了。
郑桐的情绪低落下去,片刻他又突然说:前几天,我在柳荫街那边发现了一家四川火锅店,听说老板就是四川人,我还没有去吃过。明天,我请你去吃。
汪兰笑了笑。
郑桐抬起头道:汪兰,看样子咱们后半生只能在台湾生活了,你有什么打算么?
汪兰抬起头望着窗外,远处有几盏灯有气无力地闪着。中央并没有指示她何时撤离。何时是归期呢?
郑桐见她不说话,便也沉默下来,半晌又说:汪兰,你是不是有恋人了?
汪兰回过神来,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苦笑一下。
在重庆陆军学院上学时,她的确喜欢过一个男生。那男生高高的个子,说话走路都充满了活力,比她高两届。就是这个叫高伟的小伙子成为了她革命的引路人,最后也是他介绍她加入了地下党。
后来高伟毕业了,接受了一份秘密工作,便再也没有联系过。因为工作的需要,高伟毕业时来向她告别,她没问他去哪,他也没说。在校园外的一片林荫里,他用力地拥抱了她,然后两人都笑了。他说:等革命胜利时见。
她也说:胜利再见。
他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一蹿一蹿地走了。他青春的背影便永远留在了她的回忆里。
郑桐这么问,又勾起了她对高伟的回忆,美好而又短暂的初恋就这么夭折了。
保密局又经历了一次血洗。
反攻大陆的计划制订了很多,有的台湾这面刚刚行动,大陆方面就获得了情报,好多反攻大陆的行动就这么夭折了。于是身在台湾的保密局来了一次血洗行动。
汪兰负责的电台,有一名女报务员叫付德芳,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这天,她正在电台值班,便被进来的几个人带走了。汪兰站在门口,伸手拦了一下。领头的人只亮了一下证件。付德芳扭过头,朝她喊了一声:组长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汪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付德芳被带走。
付德芳也是重庆陆军学院毕业的,比汪兰低两个年级。在陆军学院,只有无线电专业才有女学员,因此,在学校时,她就认识付德芳这个女生。
在汪兰的印象里,付德芳长得很漂亮,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样子,见了人,总是先笑后说话。付德芳毕业后,也考入保密局电台工作。见到汪兰第一面时,就那么笑着说:请师姐多多关照。
汪兰知道,付德芳是成都人,家住在武侯祠附近。重庆解放前夕,付德芳似乎并不愿意来台湾,每当到电台值班时就会问汪兰:组长,要是共产党队伍打进来,他们会杀了我们么?
汪兰就笑一笑说:我没有和共产党打过交道,估计不会吧,他们的政策不是缴枪不杀么,咱们又没杀过人,手里就一个电台,到时候把电台交出去不就完了么?
付德芳就笑一笑道:到时候我肯定交出电台。
付德芳还问过:组长,要是重庆被解放了,你去干什么?
汪兰就笑着说:那我就回家开个茶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
付德芳神往地说:到那时,我回成都,我爸爸妈妈还要抱外孙呢。
汪兰就拍一拍付德芳的肩膀道:臭丫头,连男朋友还都没有,哪来的外孙?
付德芳以前有个男朋友,是重庆陆军学院步兵指挥专业的一个高才生,长得人高马大的,是个贵州人。毕业后就上了前线,当了一名上尉连长。两个人还通过信,结果他在南京保卫战中阵亡了。
男朋友的战友把他的遗物寄给了付德芳,那是他们的一张合影照片。他们穿着军装,意气风发的样子。这张照片还是毕业前,两人即将分手时照的,他们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付德芳看到那张血染的照片就哭晕了过去,从此,付德芳变得不爱说话了,经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
付德芳最后没能回到成都老家,一个命令就让她坐上飞机来到了台湾。到了台湾后的付德芳和所有的人一样开始思乡,他们做梦都会梦回老家,那里有他们的亲人,故居,熟悉的一切,他们来到了台湾,先是水土不服,后来又犯了思乡病。
付德芳被抓的直接证据是,她给老家父母写了一封家书。由于邮路没有开通,她就委托一个经商的成都老乡辗转香港带回家去。付德芳的那封家书写的字字情,声声泪,说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到成都去看望父母,以后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亲人面前。
商人在离开台湾时,无一例外地接受检查,结果就发现了这封信。商人被放走了,信却留下了。书信的内容疑点重重,于是付德芳就被带走调查了。
得知这一切之后,汪兰找到了郑桐,她希望郑桐能伸出援手帮付德芳一下。她把这想法对郑桐说了。
郑桐神色慌张地把门掩上了,压低声音说:汪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这次血洗可是毛局长亲手抓的,他们的口号是,宁错杀十人,不放过一人。
汪兰无奈地说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郑桐摆弄着手中的笔压低声音说道:我们也要人人过堂了,你也要小心点。
没几天,保密局开了一次大会,就在会议上,几名处长突然被闯入的十几名荷枪实弹的卫兵押了出去。整个会场,充满了恐怖气氛。那一段时间,身边熟悉的人,今天还好好的,第二天便神秘地失踪了。没人知道去向,谁也不敢打听。一时间整个保密局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相互之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能用表情代替此时的心情。
后来人们才知道,这次血洗行动是蒋经国发起的。蒋介石为了削弱毛人凤的势力范围,指派蒋经国插手保密局的工作,因此,有了这次大规模的血洗行动。
付德芳只能说是这次血洗行动的受害者,一部分人被枪决,还有一部分人被判了刑。付德芳就属于判刑这一拨的。
付德芳临押走执行刑期之前,在郑桐的关照下,汪兰见了她一面。短短的时间内,付德芳已经换了一个人似的。她披头散发,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直勾勾地望着汪兰,好半天才认出来,嘴里喃喃地说:你是汪组长?
汪兰上前,隔着栏杆抓着付德芳的手道:德芳,妹妹,你怎么这样了?
付德芳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姐姐救救我,我是被冤枉的。
汪兰也哭了,为这个无辜的姐妹。最后她还是无奈地离开了看守所,她的耳畔回响着付德芳凄厉的喊声:姐姐救我——
这次血洗行动,给汪兰的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开始时,电台管理很乱,留在大陆的各个特务点都需要联络,频率也是五花八门,就是想监控也无法做到。汪兰就是利用了敌人的这种混乱,在值班时发送和接收电报。
经历过这次动荡之后,她只能启用自己宿舍里那部电台。那部微型电台是她从重庆带来的。
中央指示让她尽快查明空降组到重庆执行任务的计划,她现在还无计可施。她在等待机会。
这样的机会,在不久后的一天终于等来了。一份发给重庆一号的密电引起了她的注意。电文是另外一位电报员发的,因为是发给重庆一号的电文,电报员在发报时,她默记了那组数字,并偷偷地把那封电报翻译了出来:重庆一号,继续协助老鹰完成天下一号任务。近日老鹰转道去重庆与你接头,暗号不变。
汪兰译完这份电文,她终于摸清楚,派往重庆的特务是为了完成名叫“天下一号”的任务。也就是说,老鹰这个人,一定会从香港登陆。看来敌人改变了登陆策略,空降不成,改成了转道香港。“天下一号”又是什么任务呢?
在那天中午,汪兰拉上了窗帘,她把电台从床下取出来,完成了汇报任务。她之所以选择白天和大陆联系,完全是因为现实的条件,如果夜深人静,电报声音会传播出去。她的宿舍周围住的都是电报组的人,楼上和楼下也住着保密局的人。
这栋房子是临街的,不远处就是一家菜市场,那里的吆喝声不断,还有许多小商贩直接来到他们楼下进行叫卖。因为杂乱,所以在这个时段是安全的。
她发完电报,静等着大陆的最近指示。没多久,微弱的信号传了过来,她完成接收,又收拾好电台。那一组数字被她译了出来:尽快查清天下一号的具体任务。接着,汪兰把那张小小的字条烧毁了。她倚在床头,脑子里便尽是“天下一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