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副站长的夫人,几乎成了眷村这些女人的领头人。
刚开始,她们被安排到了眷村,以为她们的丈夫不久后也会回到这里。眷村逐渐人满为患,队伍上的老兵和他们的家属陆续安排到了这里,可她们的男人迟迟还没有回来。她们每日都要聚在眷村门前的小巷子里,打探着自己的丈夫和关于大陆方面的消息。
她们先是听说,流窜在西南的国民党部队被打散了,好多人都到了缅甸的金三角。原以为留在西南的队伍倚仗着山高林密,会打几年游击战,然后配合台湾反攻大陆,一举完成收复大陆的壮举。谁料有许多四散而逃的军官,最后辗转着从香港来到了台湾,也住进了眷村。许多消息,都是这些老兵带回来的。台湾当局一直封锁着真实的消息,他们通过电台和报纸,一直宣传着凭空捏造的好消息:某月某日,我军在大陆某某地歼敌多少;某月某日,我登陆作战部队,打了几次胜仗……从这些消息上看,反攻大陆的胜利已经指日可待了。
可那些战败回来的老兵,他们的脸上都写满了沧桑和疲痛。他们常常会坐在眷村门前,长时间地眺望着海峡方向,而后,喃喃自语道:老家回不去了……禁不住热泪长流。
这些老兵的情绪影响着保密局这些家属们。她们知道,她们的丈夫就留在大陆,她们的丈夫正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饱尝着挨冷受冻的日子。一想起这些,她们就想到和丈夫们在一起的幸福岁月。从上岛那一天,她们就把自己当成了寡妇。想起往事,哪怕这里有个风吹草动,她们都会泪水涟涟,哭天叫地。
都副站长的夫人张立华,已经没心思穿旗袍,更没心思梳头洗脸了。每天一大早,她脸不洗头不梳地站在院子里,昨夜梦中哭过的泪痕还没有擦去。听着周围的邻居老婆哭、男人吼的人间世俗之声,她又悲从心来,一屁股坐在院子里,拍腿打掌地又哭开了。她一边哭一边唱歌似的说: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好哇,我们的男人在受冻挨饿呀,扔下我们来到这个小岛,我们天天守活寡,夜夜守空房……
张立华的哭闹顿时引来了许多女人的围观。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孩子,默然地站在一旁,望着披头散发、拍掌打腿的张立华。她们感同身受地想起了自己的命运,一时间也悲从心来,扯开嗓子哭开了,有的女人甚至也坐在了地上,加入张立华的阵营中来。
哭着,闹着,喊着,张立华突然抹一把眼泪说:姐妹们,我们被骗了,当初我们上飞机,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丈夫留下了。我们现在还活着,可我们的丈夫呢,他们是死是活没人知道,还不如当初我们也留在大陆。只要和我们的丈夫在一起,就是被判刑,被杀头,也比这样守活寡好。
她的话引来了更多人的共鸣,一时间,许多女人抱头痛哭起来。有几个原本还算冷静的女人,想劝劝她,没想到刚说了几句劝慰的话,自己忍不住也哭了起来。
哭了一气似乎让她们清醒了一些,张立华就振臂一呼说:姐妹们,咱们到保密局去要人,是毛人凤把我们的丈夫留在了大陆,我们找他要人去!
众女人也一起应和着,于是,一队披头散发的女人,哭哭啼啼、踉踉跄跄、携子牵女地向“国防部”走去。
这种哭闹,已经无数次了,她们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无非是被劝阻回来,并被施以小恩小惠,但最后还是回来了。
梁晴拉着小天的手目送着这些女人远去的背影,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子小天仰起脸冲母亲问:妈,咱们为什么不走?
梁晴蹲下来,看着孩子的眼睛道:咱们和她们不一样。
小天又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梁晴望着小天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她把孩子抱在怀里,俯在孩子耳边轻轻说道:爸爸不会来这里,咱们有一天要回到大陆去。
天真的小天又问:妈妈,哪里是大陆?
梁晴望着远方,手指着南方说:在那里。
小天又问:妈妈,我们回大陆还坐飞机么?
梁晴就不知如何回答了,她把孩子抱到怀里,喃喃地说道:我们要回家,去找爸爸。
梁晴觉得组织不会把自己和孩子扔到这里不管。总有一天,组织上的人就会和她接头,她一直坚信台湾有自己的组织,有自己的人。
前些日子,保密局的人挨个找眷属们录音,他们教眷属们如何说话。地下工作经验告诉梁晴这是敌人政治工作的一种手段。她一直机警地告诫自己,不能上敌人的当。她录音时,想了半晌才说:天亮,我和孩子都好,不用牵挂我们,信念比生命更可贵。
她的言外之意是,为了理想和信念,就是有一天牺牲了,也是值得的。
她来到岛上那一天,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因为她和那些生活在眷村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去保密局要她们的男人,她不能去。
果然,没多久,这些家属们就被送了回来,她们的屋里多了些米面,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她们这些女人,也同样被录了音,她们说了许多话,好像在冲着自己的丈夫,情真意切,泪水涟涟。
没多久,她们就在电台里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一律被剪辑了。梁晴意识到自己被他们利用了,她和那些女人一样,成了敌人的家属。
梁晴开始担心秦天亮了。她无法和秦天亮取得联系,她说不清天亮是不是被敌人利用了。如果秦天亮为了她和孩子的安危,帮助敌人做事,那她就有天大的罪过了。
上次的自杀没有成功。她觉得自己很傻,就是她自杀了,敌人完全可以封锁消息,秦天亮是不会知道的。
从那以后,梁晴坚信自己一定要好好地生活下去,把小天拉扯大。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
全国都解放了,一个小小的台湾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她开始关注新闻了,电台和报纸,她天天听,天天看。虽然敌人隐瞒了许多真相在做着他们需要的宣传,但她能通过这些表面现象,看到实质。
多年的地下工作练就了她明辨是非的本领,从秦天亮身上她也学会了许多地下工作的经验。现在这份经验用上了。她学会了坚持和等待。她从敌人的电台和报纸上了解到,解放军已经屯兵在厦门和漳州了。
她似乎看到了不久后台湾被解放的希望,但是不久,抗美援朝爆发了。志愿军大举北上,跨过了鸭绿江,在和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朝鲜战争。
梁晴每天听收音机、读报纸,这成了她生活的习惯。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她都会把收音机调到大陆对台广播的频率上。当播音员用亲切甜美的声音说出“亲爱的台湾同胞们你们好”时,她的眼泪便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虽然她只能通过远隔千山万水的电波了解着祖国,但此时,她听着乡音,觉得祖国和亲人是如此之近,仿佛就在她的身边。
有一天,她梦见秦天亮满手是血地站在她的面前,无比痛苦地说:梁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党。
她在梦里冲他哭喊着:天亮,你不能帮敌人干事,你不能,你是一个坚强的战士——
她这么喊着喊着就醒了,清白的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屋里的一切冷清而又现实。
她大睁着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她手捂着胸口,一颗心怦怦乱跳。脸上是湿的,一摸是泪。
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天亮,你可别干傻事呀——
她把孩子拥在怀里,偷偷地饮泣着。许久之后,她望着清冷的窗外,在心里说:组织上怎么还不来和自己联系呢?
她离开了组织,就像一只离群的孤雁,孤单凄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