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晴在举目无亲的台湾想到了姑姑。姑姑是她的亲人,此时也是唯一可以亲近的人。来到台湾后,她曾带着孩子见过一次姑姑,姑姑事不关己、心灰意冷的神情,让梁晴感受到了无奈。
那时的梁晴还没有想好如何应对这样的处境,甚至不想因为自己而牵连到姑姑。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开组织的孤独感,让她的心就像飘荡的风筝。她惦念着大陆上的组织还有秦天亮,她不知道此时的秦天亮在干什么。根据地下工作的经验判断,她越安全说明秦天亮越不安全。
一来到台湾,自己便被扔到了眷村,那时这种临时住所还不叫眷村,只是一个又一个临时居住的类似村庄的棚户区。
保密局的人隔三差五地会找她和孩子来录一段音,同时还会留下一大把传单,那些传单她甚至都没有细看过,便当成引火用的废纸了。她自己关注的是大陆方面的对台广播,每到夜深人静时,把小天哄睡,剩下的时间,她便打开收音机,把头和收音机都被埋在被子里。听着乡音,她感觉自己的心离大陆近了,越来越近了。她从大陆的广播里,知道了海南岛解放了,整个西南地区也解放了,后来土地改革开始了,然后就是朝鲜战争。还有那些抓到的台湾特务,他们醒悟之后,开始对台湾讲话,让反攻大陆心不死的台湾当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每每听到大陆的声音,她孤独的心感到了温暖,涣散的斗志又聚拢在一起,她一定要活下去,回到大陆,回到组织的怀抱。
这样的想法一经冒出,她激动得浑身哆嗦起来,眼眶也禁不住潮湿了。她在被子里尽情地流着泪水。
就在这时,她又一次想到了姑姑。她知道台湾有自己的组织,但她无法取得联系,只能通过姑姑达到她的目的,她要回到大陆去,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和那些眷村的人不一样,她们只能待在那里,为自己的丈夫担心,时时刻刻想反攻大陆成功,然后光宗耀祖地回到大陆去。
也许只有姑姑能够帮助自己,就是姑姑不能帮助自己,也会在姑姑那里得到亲人的温暖和安慰。
她又一次牵着小天的手来到了位于“国防部”大院的家属院,敲响了姑姑家的小院门。姑姑白着一张脸,先是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然后才打开了院门。
姑姑一见到他们娘俩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数落着说:小晴呀,姑姑想家,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姑姑真的想家了,她想长沙老家,也想生活了十几年的南京,那里有她的人脉和地气。她和姑父毕其一生的力量购买的房产和土地都留在了南京和长沙。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姑父的灵魂至今还飘荡在大陆的天空中,她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蛰居在台湾的这个小院子里。
在这之前,她曾找到过毛人凤,她要让毛人凤把自己送回大陆去。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都要死了,就让我回去吧,看在你和我丈夫同事多年的面子上。
毛人凤面对姑姑的态度是真实的,他又何尝不想回家呢?然而面前的形势,只能让他唉声叹气。这种叹气,他只能面对着姑姑做得出来。
毛人凤一边叹气一边说:老姐姐,你的心情我理解,等咱们反攻大陆成功了,咱们都是功臣,到那时,就是我们回老家的日子。
姑姑人老了,心不老,眼睛还能洞察一切。她撇着嘴说:毛局长,咱们别欺骗自己了,在大陆时,国军有几百万军队,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可咱们都没有守住,还不是最后跑到了台湾?现在咱们还有多少军队?还有多少枪炮?凭着咱们现在的力量就能打败大陆,反攻成功?毛局长,你这话对别人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信。
姑姑说这话时,毛局长已经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毛局长面对着姑姑又能说什么呢?如果没有戴笠失事,他也许还是做着秘书主任的角色,他还是姑姑丈夫的同事。面对着遗老遗少,他只能选择劝慰。
毛人凤自然没权力也没能力安排姑姑回大陆,只能经常让手下人去安抚姑姑。姑姑对这一切并不领情,心情好时还好说,心情不好了,她能把去看她的人骂出来。渐渐地,看她的人少了,只把她当成了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
此时的姑姑一见梁晴就哭了。她先是抱过小天,又拉过梁晴,上上下下地把梁晴看了,然后就把梁晴也抱在怀里,哭天抢地地说:小晴呀,在这里咱们就是最亲近的人了,你们都不来看我,我老了,无依无靠了。
梁晴看到姑姑这样,也哭了。姑姑是她父亲的妹妹,她们的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是这种血缘关系,让她们彼此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梁晴在姑姑的怀里是放松的。三口人哭过了,说够了,彼此孤独的情绪有了缓解。
梁晴觉得不能再隐瞒姑姑了,于是她拉过姑姑的手,望着姑姑说:姑,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姑姑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你爸的女儿,是秦天亮的媳妇,你还能是什么人?
梁晴说:姑,我不想隐瞒你了,瞒了你这么多年,请你原谅。
梁晴说到这里,看见姑姑仍一脸的疑惑之色。便说:姑,我是共产党的人,天亮也是。
让梁晴没想到的是,老太太既没有紧张,也没有吃惊,她铁嘴钢牙地说: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知道你是我的亲人。
梁晴叫了一声姑,便趴在姑姑怀里,痛哭失声起来。
姑姑就摸着梁晴的头发,说道:小晴,不管你是什么人,姑姑只关心你,你是我的亲人,姑姑老了,身边应该有个亲人。从今天起,你就搬到姑姑这里来住,有姑姑在,没人敢拿你怎么样。
梁晴一边泪眼蒙眬地望着姑姑,一边抓住姑姑的手。她想的不是如何让别人保护,她要回到大陆去,投入组织的怀抱,在那里她才会感到真正的安全。
想到这里,她泪眼蒙眬地冲姑姑说:姑,你能想办法,让我们娘俩回大陆去么?
姑姑听了这话,她又抹开了眼泪。她摇着梁晴的手道:傻孩子,姑怎么会有那么大能耐,要是能回大陆去,姑早就回去了,姑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了。老家有那么多亲人,姑想他们呢!看来,我这个老太婆要客死他乡了,你姑父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的。
梁晴知道这条路也断掉了。后来,她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有些想法太幼稚,就是姑姑有那个能力,台湾方面又能让她回大陆去么?她现在是人质。想到人质,她的心又开始不安起来。她怕自己和孩子成为人质,秦天亮做出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的事来。她苦于无法和秦天亮取得联系。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台湾找到自己的组织,可组织又在哪里呢?
她下决心搬到姑姑这里来住。家是好搬的,从重庆飞台湾时,她只带了一个小包,只是几件临时的换洗衣服。到眷村后,一切也都是临时的,大多东西都是配发的。
她带着孩子回到眷村,很快便收拾好了东西。当她牵着小天的手从屋里走出来时,看到了倚门而立的张立华。
张立华不梳头不洗脸,一边倚着门口,一边嗑着瓜子,面前已经吐了一地的瓜子皮了。她看到梁晴带着孩子走出来,立马上前道:这是要去哪呀,莫不是回大陆去吧。
梁晴立住脚,就把去姑姑家住一段时间的事说了。
这时,许多家属们都走了出来,这些人有的是梁晴在南京就认识的,大部分是在重庆相见的,都是一些真正的家属。她们只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现在她们成了无辜的守候者,她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和丈夫团聚。为了能和丈夫团聚,她们一次次去找“国防部”的人闹,可她们等来的仍然是等待,望眼欲穿的等待。
她们听说梁晴要从眷村里搬出去,都跑过来送行,有的叫着妹妹,有的叫着姐姐,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她们挥着手,说着亲热的话,一步步把梁晴送远,手还在半空里举着。
张立华仍在喊:妹子,有空来玩呀,姐妹们想你。
梁晴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来到姑姑家之后,最高兴的就是姑姑了,姑姑终于盼来了能跟自己说话的人。第一天晚上,三口人挤在一张床上,姑姑说起了小时候,说到了长沙,又说到了南京,当然也说到了姑父。说到了那个短命鬼男人就这样把她扔下了,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世界上。想起姑夫,姑姑不免又是一阵欷歔。
梁晴在姑姑的回忆中,也重温了一次自己的回忆。在长沙女子师范学院里,她和秦天亮第一次见面,到秦天亮成为她的入党介绍人,后来又一同打入敌人的内部……这一切都历历在目,那一段激情的岁月,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梁晴搬到姑姑家的第二天,保密局就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他们虽然满面笑容,眼神里却写满了疑问和警觉。
梁晴知道这两人是冲自己来的。
姑姑很不高兴地对那两个人呵斥道:你们是什么人,给我出去!
来人不说什么,只是笑一笑,随手拿出个小本子问梁晴: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还没等梁晴说话,姑姑抢过话头说: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关你们什么事?
来人仍说:老太太,我们是奉上面的命令,我们得回去交差。
姑姑推着两个人:你们出去吧,我侄女是给我养老送终的。你们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回去跟你们毛局长说,有什么事来找我好了!
那两个人就讪讪笑着走了。
从那以后,经常会有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在姑姑家门前转悠。
姑姑每次看到这样的人,都很响地把大门关上,然后冲梁晴和孩子说:别怕,只要有我在,他们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梁晴有一次冲姑姑说:姑,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还是带着孩子回眷村住去吧。
姑姑说:以前我不知道你们的事,现在我知道了。这里好歹还有你一个姑姑在,姑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证你们的安全。
梁晴听了,一把抱住姑姑,哭了。她知道,关键时刻,姑姑并不能保证她们的安全,但姑姑的话,还是打动了她。
她迫切地要找到组织,可组织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