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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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答 (3)

偶攻江陵者,首吉安人。江陵遂怨吉安,日与吉安缙绅为仇。然亦未尝仇何公者,以何公不足仇也,特何公自为仇耳。何也,以何公“必为首相,必杀我”之语,已传播于吉安及四方久矣。至是欲承奉江陵者,憾无有缘,闻是,谁不甘心何公者乎?杀一布衣,本无难事,而可以取快江陵之胸腹,则又何惮而不敢为也!故巡抚缉访之于前,而继者踵其步。方其缉解至湖广也,湖广密进揭帖于江陵。江陵曰:“此事何须来问,轻则决罚,重则发遣而已矣。”及差人出阁门,应城李义河遂授以意曰:“此江陵本意也,特不欲自发之耳。”吁吁,江陵何人也,胆如天大,而肯姑息此哉?应城之情状可知矣。应城于何公,素有论学之忤,其杀人之心自有。又其时势焰薰灼,人之事应城者如事江陵,则何公虽欲不死,又安可得邪?

江陵此事甚错,其原起于憾吉安,而必欲杀吉安人尤错。今日俱为谈往事矣。然何公布衣之杰也,故有杀身之祸,江陵宰相之杰也,故有身后之辱。不论其败而论其成,不追其迹而原其心,不责其过而赏其功,则二老者皆吾师也。非与世之局琐取容,埋头顾影,窃取圣人之名以自盖其贪位固宠之私者比也。是以复并论之,以裁正于大方焉。所论甚见中蕴,可为何公出气,恐犹未察江陵初心,故尔赘及。

答耿中丞

昨承教言,深中狂愚之病。夫以率性之真,推而扩之,与天下为公,乃谓之道。既欲与斯世斯民共由之,则其范围曲成之功大矣。“学其可无术欤”,此公至言也,此公所得于孔子而深信之以为家法者也。仆又何言之哉?然此乃孔氏之言也,非我也。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足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故为愿学孔子之说者,乃孟子之所以止于孟子,仆方痛憾其非夫,而公谓我愿之欤?

且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也。使孔子而教人以学孔子,何以颜渊问仁,而曰“为仁由己”而不由人也欤哉?何以曰“古之学者为己”,又曰“君子求诸己”也欤哉?惟其由己,故诸子自不必问仁于孔子,惟其为己,故孔子自无学术以授门人。是无人无己之学也。无己,故学莫先于克己,无人,故教惟在于因人。试举一二言之。如仲弓,居敬行简人也,而问仁焉,夫子直指之曰敬恕而已。雍也聪明,故悟焉而请事。司马牛遭兄弟之难,常怀忧惧,是谨言慎行人也,而问仁焉,夫子亦直指之曰“其言也言刃”而已。牛也不聪,故疑焉而反以为未足。由此观之,孔子亦何尝教人之学孔子也哉?夫孔子未尝教人之学孔子,而学孔子者务舍己而必以孔子为学,虽公亦必以为真可笑矣。

夫惟孔子未尝以孔子教人学,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为教于天下。是故圣人在上,万物得所,有由然也。夫天下之人得所也久矣,所以不得所者,贪暴者扰之,而“仁者”害之也。“仁者”以天下之失所也而忧之,而汲汲焉欲贻之以得所之域。于是有德礼以格其心,有政刑以絷其四体,而人始大失所矣。

夫天下之民物众矣,若必欲其皆如吾之条理,则天地亦且不能。是故寒能折胶,而不能折朝市之人,热能伏金,而不能伏竞奔之子。何也?富贵利达所以厚吾天生之五官,其势然也。是故圣人顺之,顺之则安之矣。是故贪财者与之以禄,趋势者与之以爵,强有力者与之以权,能者称事而官,者夹持而使。有德者隆之虚位,但取具瞻;高才者处以重任,不问出入。各从所好,各骋所长,无一人之不中用。何其事之易也!虽欲饰诈以投其好,我自无好之可投,虽欲掩丑以著其美,我自无丑之可掩。何其说之难也?是非真能明明德于天下,而坐致天下太平者欤?是非真能不见一丝作为之迹,而自享心逸日休之效者欤?然则孔氏之学术亦妙矣,则虽谓孔子有学有术以教人亦可也。然则无学无术者,其兹孔子之学术欤?

公既深信而笃行之,则虽谓公自己之学术亦可也,但不必人人皆如公耳。故凡公之所为自善,所用自广,所学自当。仆自敬公,不必仆之似公也。公自当爱仆,不必公之贤于仆也。则公此行,人人有弹冠之庆矣。否则,同者少而异者多,贤者少而愚不肖者多,天下果何时而太平乎哉?

又答耿中丞

心之所欲为者,耳更不必闻于人之言,非不欲闻,自不闻也。若欲不闻,孰若不为。此两者,从公决之而已。且世间好事甚多,又安能一一尽为之邪!

且夫吾身之所系于天下者,大也。古之君子平居暇日,非但不能过人,亦且无以及人,一旦有大故,平居暇日表表焉欲以自见者,举千亿莫敢当前,独此君子焉,稍出其绪余者以整顿之,功成而众不知,则其过于人也远矣。譬之龙泉、太阿,非斩蛟断犀,不轻试也。盖小试则无味,小用则无余,他日所就,皆可知矣。

阿世之语、市井之谈耳,何足复道之哉?然渠之所以知公者,其责望亦自颇厚。渠以人之相知,贵于知心,苟四海之内有知我者,则一钟子足矣,不在多也。以今观公,实未足为渠之知己。夫渠欲与公相从于形骸之外,而公乃索之于形骸之内,哓哓焉欲以口舌辩说渠之是非,以为足以厚相知,而答责望于我者之深意,则大谬矣。

夫世人之是非,其不足为渠之轻重也审矣。且渠初未尝以世人之是非为一己之是非也。若以是非为是非,渠之行事,断必不如此矣。此尤其至易明焉者也。盖渠之学主乎出世,故每每直行而无讳,今公之学既主于用世,则尤宜韬藏固闭而深居。迹相反而意相成,以此厚之,不亦可乎!因公言之,故尔及之,然是亦哓哓者,知其无益也。

与杨定见

此事大不可。世间是非纷然,人在是非场中安能免也。于是非上加起买好远怨等事,此亦细人常态,不足怪也。古人以真情与人,卒至自陷者,不知多少,癨有一笑为无事耳。

今彼讲是非,而我又与之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辩。人之听者,反不以其初之讲是非者为可厌,而反厌彼争辩是非者矣。此事昭然,但迷在其中而不觉耳。既恶人讲是非矣,吾又自讲是非。讲之不已,至于争,争不已,至于失声,失声不已,至于为仇。失声则损气,多讲则损身,为仇则失亲,其不便宜甚矣。人生世间,一点便宜亦自不知求,岂得为智乎!

且我以信义与人交,已是不智矣,而又责人之背信背义,是不智上更加不智,愚上加愚。虽稍知爱身者不为,而我可为之乎?虽稍知便宜者必笑,而可坐令人笑我乎!此等去处,我素犯之,但能时时自反而克之,不肯让便宜以与人也。千万一笑,则当下安妥,精神复元,胸次复旧开爽,且不论读书作举业事,只一场安稳睡觉,便属自己受用矣。此大可叹事,大可耻事,彼所争与诬者,反不见可叹可耻也。

复京中友朋

来教云:“无求饱,无求安。此心无所系著,即便是学。”注云:“心有在而不暇及,若别有学在,非也。就有道则精神相感,此心自正,若谓别出所知见相正,浅矣。”又云:“‘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当作去声,即侯明挞记,第欲并生,谗说殄行,犹不愤疾于顽。可见自古圣贤,原无恶也。曰‘举直错诸枉’,错,非舍弃之,盖错置之错也。即诸枉者亦要错置之,使之得所,未忍终弃也。又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只此一亲字,便是孔门学脉。能亲便是生机。些子意思,人人俱有,但知体取,就是保任之扩充之耳。”来示如此,敢以实对。

夫曰安饱不求,非其性与人殊也。人生世间,惟有学问一事,故时敏以求之,自不知安饱耳,非有心于不求也。若无时敏之学,而徒用心于安饱之间,则伪矣。既时敏于学,则自不得不慎于言。何也?吾之学未尝到手,则何敢言?亦非有意慎密其间,而故谨言以要誉于人也。今之敢为大言,便偃然高坐其上,必欲为人之师者,皆不敏事之故耳。

夫惟真实敏事之人,岂但言不敢出,食不知饱,居不知安而已,自然奔走四方,求有道以就正。有道者,好学而自有得,大事到手之人也。此事虽大,而路径万千,有顿入者,有渐入者。渐者虽迂远费力,犹可望以深造。若北行而南其辙,入海而上太行,则何益矣?此事犹可,但无益耳,未有害也。苟一入邪途,岂非求益反损,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乎?是以不敢不就正也。如此就正,方谓好学,方能得道,方是大事到手,方谓不负时敏之勤矣。

如此,则我能明明德。既能明德,则自然亲民。如向日四方有道,为我所就正者。我既真切向道,彼决无有厌恶之理,决无不相亲爱之事,决无不吐肝露胆与我共证明之意。何者?明明德者,自然之用固如是也。非认此为题目,为学脉,而作意以为之也。今无明明德之功,而遽曰亲民,是未立而欲行,未走而欲飞,且使圣人“明明德”口契紧一言,全为虚设矣。故苟志于仁,则自无厌恶。何者?天下之人,本与仁者一般,圣人不曾高,众人不曾低,自不容有恶耳。所以有恶者,恶乡愿之乱德,恶久假之不归,名为好学而实不好学者耳。若世间之人,圣人与仁人胡为而恶之哉?盖已至于仁,则自然无厌恶,已能明德,则自能亲民。皆自然而然,不容思勉。此圣学之所以为妙也。故曰“学不厌,知也,教不倦,仁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何等自然,何等不容已。今人把“不厌”“不倦”做题目,在手里做,安能做得成,安能真不厌不倦也?

圣人只教人为学耳,实能好学,则自然到此。若不肯学,而但言“不厌”“不倦”,则孔门诸子,当尽能学之矣,何以独称颜子为好学也邪!既称颜子为学不厌,而不曾说颜子为教不倦者,可知明德亲民,教立而道行,独有孔子能任之,虽颜子不敢当乎此矣。今人未明德而便亲民,未能不厌而先学不倦,未能慎言以敏于事,而自谓得道,肆口妄言之不耻,未能一日就有道以求正,而便以有道自居,欲以引正于人人。吾诚不知其何说也。

故未明德者,便不可说亲民,未能至仁者,便不可说无厌恶。故曰“毋友不如己者”。以此慎交,犹恐有便辟之友、善柔之友,故曰“赐也日损”,以其悦与不若己者友耳。如之何其可以妄亲而自处于不闻过之地也乎?故欲敏事而自明己德,须如颜子终身以孔子为依归,庶无失身之悔,而得好学之实。若其他弟子,则不免学夫子之不厌而已,学夫子之不倦而已,毕竟不知夫子之所学为何物,自己之所当有事者何事。虽同师圣人,而卒无得焉者,岂非以此之故欤?吁,当夫子时,而其及门之徒,已如此矣。何怪于今?吁,是亦余之过望也,深可恶也。

又答京友

善与恶对,犹阴与阳对,柔与刚对,男与女对。盖有两,则有对。既有两矣,其势不得不立虚假之名以分别之,如张三、李四之类是也。若谓张三是人,而李四非人,可欤?

不但是也,均此一人也,初生则有乳名,稍长则有正名,既冠而字,又有别号,是一人而三四名称之矣。然称其名,则以为犯讳,故长者咸讳其名而称字,同辈则以字为嫌而称号,是以号为非名也。若以为非名,则不特号为非名,字亦非名,讳亦非名。自此人初生,未尝有名字夹带将来矣,胡为乎而有许多名,又胡为乎而有可名与不可名之别也!若直曰名而已,则讳固名也,字亦名也,号亦名也,与此人原不相干也,又胡为而讳,胡为而不讳也乎!

甚矣,世人之迷也。然犹可委曰号之称美,而名或不美焉耳。然朱晦翁之号不美矣,朱熹之名美矣:熹者,光明之称,而晦者,晦昧不明之象,朱子自谦之号也。今者称晦庵则学者皆喜,若称之曰朱熹则必甚怒而按剑矣。是称其至美者则以为讳,而举其不美者反以为喜。是不欲朱子美而欲朱子不美也。岂不亦颠倒之甚欤?

近世又且以号为讳,而直称曰翁曰老矣。夫使翁而可以尊人,则曰爷曰爹,亦可以尊人也。若以为爷者奴隶之称,则今之子称爹、孙称爷者,非奴隶也。爷之极为翁,爹之极为老,称翁称老者,非奴隶事,独非儿孙事乎?又胡为而举世皆与我为儿孙也邪!近世称知反古者,至或同侪相与呼字,以为不俗。吁,若真不俗,称字固不俗,称号亦未尝俗也。盖直曰名之而已,又何为乎独不可同于俗也?吾以为称爹与爷亦无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