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我们在对梦的讨论结束前,有必要对这一新学说所引起的最普遍的疑问点进行论述。你们在认真听了我的几次演讲后,大概会有下面的各种疑问和批判。
其一,或许你们认为,我们进行梦的分析,即便坚持一贯的技术,而在面临两种暧昧的歧义时却无从决定何去何从。因此,将梦翻译为隐念是很不正确的。第一,你们必然会认为根本无从揣摩梦中的某一元素是取其表面的意义,还是取其象征意义,因为被用为象征后的事物,仍然为原来的事物。断定这一问题如果没有客观证据,那么梦的分析就随意地去解释梦的某一特点了。第二,相反的两种事物在梦的工作中却可合而为一,因此对于每个例子而言,对某一梦的某个元素又很难断定采用正面之义或反面之义,如此便是给了释梦者随意取舍的机会。第三,梦中屡屡出现倒置的现象,此时梦的分析也可假设有无了。第四,或许你们也曾听说,谁也无法断定一个已有的解释是不是唯一可能的解释,并且谁也难免忽略其他可接受的解释的可能。这些情境中,你们会认为梦的分析既然可自由取舍,那么其结果则是客观不可信的。你们也许更加认为是由于我们的概念及前提是有错误的,而不是梦本身的错,因此,我们对梦的分析就无法使人满意。
当然,你们说的话是不可否认的,但是我认为它却不足以证明下面的两个结论:一是我们对梦的分析可任意取舍;二是结果不完满,连累了研究的过程也难免不正确。假如你们不去指责释梦者的随意取舍,而指责其技术、经验和理解,那么我和你们就是一致的了。这样的个人因素自是在所难免,尤其是在解析极其困难的问题的时候。即便是其他各类科学的研究也都是如此;同样的一种技术,一个人在应用时或较优于他人,或较劣于他人,乃无奈之事。比如对象征的解释,看似武断,然而如果你们考虑了梦的隐念的相互关系,做梦者与梦甚至和做梦时的整个心情的关系,只允许我们有一种解释,其他全部无效,如此你们便能够纠正先前的错误印象了。你们将认为解释的不完满是因为假设的谬误,然而如果你们了解两歧性本就是梦的性质,那么你们的结论就失去了力量。
你们要记住,我曾经说过梦的工作乃是将梦的隐念转换为类似于象形文字的原始的表现方式。而这种原始的表达都免不了两歧性与不确定性;但是,我们并不能因此去怀疑它们实际的应用价值。又比如,相反的字在梦的工作时合而为一,不正与古老文字里的“原始语言”意义相似吗?这是你们已经了解的。这是语言学家阿贝尔氏提供给我们的,他在其著作中论述古代人们尽管用双关语互相通话,却不会引起误会。说话人心中所表达的究竟是反或是正,皆能以说话时的声调姿势以及前后之间的联系猜测得知。而写字是区分不了姿势的,于是以小图画取而代之,如象形文字里,ken这个字,附图里若是屈膝者,为“弱”义,若为直立者,其义为“强”。所以,虽然字音与字符皆为双关之语,却不至于使人误解。
在最古老的语言里,常有各种不确定的意义,现代文字里却不再有这一现象。如犹太文字,它大多保留子音而略去母音,须由读者依据所知及上下文联系加以补充。象形文字的原则也是大同小异;于是埃及的文字发音便无法揣测。在埃及的那些神圣著作里,尚有多种的不确定性:如关于图画,究竟是由右向左或由左向右来读,都是作者任意决定的,须参照图中的人脸、小鸟或其他的方向才能读懂。作者也可随意把图画排成直行,若要在较小的物品上面题词,作者更加能依自己的喜好及物品的地位,变化符号排列的顺序。文字与文字之间没有空间,是埃及文字的一个最使人怀疑的特点。各页面上的图画间隔距离相同,使我们很难判断一个符号是前字的结尾还是后字的起笔。波斯的楔形文字正与之相反,两字之间就以一条斜线作为间隔符号。
中国的语言和文字最为古老,而至今仍然为四亿人通用,但是你们不要认为我懂中文,我不过是了解一些中文的知识而已,是因为我希望从中文里寻到与梦类似的各种不确定性;我没有失望,中文里的确有各种不确定性,其情形足令人惊骇。你们知道中文有各种用以表示音节的音,单音或复音。某种方言共四百多个音节,四千个字左右,可知其中每个音平均约有十几种不同的意义,有的多些,有的少些。于是为了避免理解错误,想出了各种方法,那是由于凭上下文不足以判断说话者要传达的是什么。在这些方法里,有一种是两字合为一字,有一种是运用“四声”的变化。为了比较研究的便利,我们要讲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那就是中文在实际上是没有文法的:很难确定这些单音节究竟是名词、动词还是形容词,词语的结尾也没有变化,来表示性、数、格、时或式等。或者我们可以说这种语言所有的只是“原料”,正如我们用来表达思想的语言,在梦的工作的作用之下还原为原料,并不表示这些相互的关系。中文里但凡出现不确定的地方,听话者便会根据上下文就自己的意思进行裁决。例如,中国有句俗语“少见多怪”,它的意思很容易理解。可翻译为:“一个人见识越少,那么其所怪越多。”也可译成:“见识少的人便难免多有惊异。”这两种翻译在文法结构上略有差别,当然我们也不必对这两者进行选择。但是中文尽管有种种的不确定性,却不失为一种很便利的传达思想的工具,我们也由此可知不确定性未必即为误会的原因。
当然,我们也要承认梦的地位与这些古老的语言和文字难以比肩,后者本就是传达思想的工具,其不管采用哪种方式,目的都在于使人们了解其义。梦却不然,其目的在于隐瞒,它的重要任务就是不为人所了解,因此绝对不是一种表达思想的工具。假如对梦的内容有各种疑难点无法确定,我们也不必感到惊讶或惶恐。比较研究的结果,我们可以确信,人们经常借以否认梦的分析的正确性的这种不确定性,则应该被看做各种原始的语言和文字的共同特征。
我们对于梦的认知在实际中究竟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只能是实践和经验方可决定。我个人认为,这一程度是很高的;假如把那些善于分析的人获得的结论进行比较研究,也足能证实我的看法了。普通人遇到科学上的疑难问题,其态度总习惯倾向于怀疑否定,以此表明自己的优越,科学家也不例外;我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你们也许不知道,在巴比伦和亚述的碑文最初被译成现代文的时候,这种现象也曾出现过。一般人认为这整个研究都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而已,那些楔形文字的翻译者都是凭其幻想来判定并完成其工作的。然而,“皇家亚细亚学会”在1857年做了一个判别是非的测试。该学会要求四位最为著名的从事这项研究的学者:罗林生、辛克斯、霍克·塔尔波特和欧伯特,对新发现的碑文各自翻译,密封寄往学会。该学会将四人的译文比较核对之后,公布了判决书,认为其译文大致相同,因此已有的成就真实可信,而将来的进步也是可预见的。从此,那不谙此道的学者渐渐不再妄加嘲讽了,对楔形文字的翻译从此也更加确定了。
其二,一些人认为我们对梦的分析诸多结论,都是牵强附会,甚至滑稽可笑,因此对于精神分析大加批判,或许你们也不免如此。这样的批评疑问非常多,我暂且把最新听到的作为例子。号称自由之国的瑞士,最近某所学校的校长被迫辞职,原因乃是对精神分析感兴趣。他也曾提出抗议。伯恩某家报刊登载了教育局对这件事的决议案,其中有对精神分析的评判,如下:“苏黎世大学的费斯特教授,在其书中列举的案例多有强词夺理,使人震惊……这样的理论以及这些证据,竟让一位师范学院的校长深信不疑,的确使人出乎意料。”据说这些论断乃是他们理智判断的结论。我宁愿认为这所谓的“冷静”实际是自欺欺人,现在我们对这些“冷静”的结论加以更精准的研究,我想增添一些知识和思想,总不至于有伤“冷静”。
关于深层心理学的深奥的重要问题,一个人若依据其第一次的印象便能立刻发表正确的见解,的确使我们精神振奋,在他看来,我们的分析似乎是强词夺理的,不足为据的。所以我们的分析也是错误的,整个研究当然也就是毫无意义的了。然而,这些批评家岂不是从未考虑我们的分析使人们产生这种印象也是有着相当的理由的,如果他们能做此考虑,或许会深入探求一些更好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