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我非常高兴一年之后又看到你们继续来听我的演讲。去年我演讲的主题是以精神分析去解析梦与过失;今年我要使你们能了解精神病的一系列现象,这种现象与梦和过失都有许多相同点,你们不久就会明白这些的。在开始演讲之前,我不得不再次声明在今年演讲的态度与去年必然不同。在去年,我每向前一步必会征求你们的意见,多与你们讨论,放任你们的质疑,总之,以你们的“健康的理解力”决定取舍之要素。今年可不是如此了,原因很简单。你们对于梦和过失也很熟悉,其经验的丰富程度并不输于我,或者就算你们缺少这种经验,要获得也是很容易的。而精神病的现象你们却是非常陌生的;你们不是医生,除了从我的报告中了解,没有其他可以接触到这些现象的机会;既然对于要讨论的主题一无所知,即便你们判断力很强,又有何用呢?
但是你们千万不要由此声明而认为我将以权威者的态度来演讲,你们只能无条件接受。如果你们如此误会,那我可就太冤枉了。我的目的在于引起研究的兴趣,消除成见,绝对不要你们迷信。由于你们对神经病尚无所知,没有判断的能力,于是你们可以暂且不信,也不要驳斥。你们只需静听即可,让我的演讲逐渐在你们心中产生效果。信仰是不容易求得的,不劳而获很快将失去其价值。你们还没有对这些问题产生信仰的权利,因为你们对于神经病还没有我这许多年的研究及新奇的发现。但是,我们对待学问不必轻信、轻判,或妄持异议。你们难道不明白,“一见钟情”的爱都源于一种很特殊的感情的心理作用吗?我们也不要求病人对精神分析信仰并且拥护它。因为狂热的信仰反而会使我们怀疑。对于你们秉持的合理的怀疑主义,我也深感欣慰。所以,我希望你们也能使精神分析的理论在心中慢慢地发展形成,使之与一般的精神病医学的观点相互作用,形成一种坚定不移的见解。
反之,你们也不要假设我所演讲的精神分析的理论是一种由臆想而来的观点。事实上,这个观点是经验的结晶,它或者以直接的观察为据,或者以观察所得的结论为凭。关于这结论是否稳妥可靠,则由精神分析的发展而定;我对此经过了二十五年的研究了,现在也算上了岁数,坦白地讲,这些观察工作是极其艰难困苦、需要专心致志的。我常常认为,那些批评家根本不去讨论我们的理论基础,就任意去指责它,就好像这个理论就是由我们的主观想象而得来的。我们当然不会谅解这样的批评态度。或者由于医生对精神病患者注意不够,也愿意倾向他们的诉说,因此并不能进行周详的观察进而有所发现。借此机会我想对你们说,在所有的演讲里,我将不会提及个人批评。至于说“辩论乃真理之源”,我认为其实不然,这是希腊哲学诡辩派所说的话,诡辩派的错误在于过分地夸大了辩论技巧的价值。我认为即便科学的辩论亦效果不大,更何况是纯属私念的辩论。我平生也曾有过一次正式的科学的大辩论,对方为慕尼黑大学的洛温费尔德,后来我们结成好友,一直到今天。多年以来,我不敢再如此尝试,谁也保证不了辩论后会有怎样的结果。
既然我如此公开地拒绝讨论,想必你们会认为我太固执又不虚心。假如你们有这样的观点,我将做下面的答辩:假如你们几经辛苦研究而得到了一个信仰,你们也必然有权利坚持你的主张。而且我还能说,自研究伊始至今,我已经多次完善我的见解的要点,或删或增,无不按事实发表。而我的坦白又换来了怎样的结果呢?一些人不论我的理论是否修正,至今仍以过去的见解来诋毁,而一些人却讥讽其变化多端不值得信赖——朝令夕改者自然不值得信赖,他最后的修正或许仍是错误的;但是坚持己见,不愿意让步者免不了被说成顽固不谦虚,情况不正是如此的吗?对于这种互相矛盾的指责,我们最好只求心之所安,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就是我的态度;我仍将依据我的经验,不断地修正我的学说。然而这里的基本观点,至今我认为还不必改变,我希望将来也是这样。
现在,我们要讨论精神分析对于精神病症候的理论。因此,最为简单的方法是举一个与过失和梦相似的实例加以说明,以实现这个目的,且更便于类推和对比。精神病有一种行为被称为“症候性行为”,在我的问诊室里屡见不鲜。在问诊室里,患者诉说他多年的病痛之苦,精神分析家照例没有什么表示。其他人倒可以发表意见,认为那些人根本没有什么病,只需接受轻度的“水疗法”即可;精神分析家则是博闻强识,不能有这种态度。有人曾问我的同事,如何接待前来问诊的患者,同事耸了耸肩膀:“罚他们不少的钱以赔偿我的时间损失。”所以,你们也许听说过,即便是最忙的精神分析家都很少有患者来问诊,便也没什么奇怪了。我的候诊室与问诊室中间有一道门,问诊室里又有一道门,室内铺有地毯。这样布置的理由是一目了然。在我让患者从候诊室进来时,他们常忘记关门,有时候两边的门都敞开。看到这种情形,我总是不客气地让他们回去把门关好,无论他是一位体面绅士还是一位时尚女郎。我这时的举动当然很傲慢,有时我也明白这是误会。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还是不错的,因为一个人进出时把医生的问诊室和候诊室的门打开不关,他便被看做下等人而为人们所轻视。因此,在没有把我的话听完以前,你们不要对我有误解。患者只有在候诊室里没有他人共同候诊时,走进问诊室才可以让门开着;假如有一个陌生人也在等待,就绝不能如此疏忽。因为他明白,为了自己的利益起见,医生与他的谈话最好不被第三个人听到;所以他总是小心地将两边的门都关好的。
因此,患者忘记把门关好并非偶然,亦不是无意义,更不能说无所谓,由此暴露了问诊者对医生的态度。这正如世人前去拜访社会地位较高的人,以求得他们的帮助或保护那样;也许他先要电话预约对方何时方便,同时又希望访问者云集,就像欧战期间在杂货店见到的那种情形。意外的是他走进来看到了一个空房间,并且布置非常朴素,不免感到很失望。他认为既然医生如此不敬,于是要对其报复惩罚;所以,他故意让候诊室和问诊室之间的那道门敞开着。好像说:“呸!现在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管我要在这里坐多久,我敢说再没有第二个人进来。”如果开始时不对他的这种想法予以打击,在谈话时他也许就要展现出一副傲慢无礼的面孔。
这种简单的症候性行为经过分析,将会发现你们早已知道了它的结论:第一,这种行为并非偶然性的,有着各自的动机、意义和目的;第二,这种行为所由起的心理情境是可以全部推出的;第三,由这种不起眼的行为可推断一种非常重要的心理活动。不过还有另外一点,即行为人并不能意识到这一动作;那任凭两扇门都敞开着的人当然不会承认,他以此表示轻视我。很多人或许都忘不了自己看到候诊室空无一人时心里的失望,但是,这一印象与接下来的症候性行为之间的联系,确实在他们的意识之外。
现在,我们把对这种症候性行为的分析,与对某位患者的观察进行比较研究。我要列举一个近期发生的事情,事情很简单且为叙述之便,我选择了它。但是,这种叙述中自然也有许多细节是不可或缺的。
某年轻的军官请短假回到家,请我去为其岳母进行治疗。这位老妇家境本来很幸福,然而却心存了一种无聊的想法,使得自己及家人苦恼不堪。我见到了她,五十三岁的年龄,身体正常,性情善良实在。她毫不犹豫地告诉了我她的病情:她的婚姻很美满,丈夫是一家大工厂的经理,同她一起住在乡下。她叙述说,丈夫很爱她,且关怀备至,难以尽述,他们从恋爱结婚至今已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过争吵、变心或一刻的嫉妒心。他们的两个儿子也都已成家,然而丈夫富有责任感,仍继续工作。一年前,突然发生了一件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她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丈夫正与一名少女打得火热,她立刻就相信了。打那以后,她的幸福就被毁去了。事件的详情如下:她有一个非常信任的女仆,当时有一名女子同这位年轻的女仆出身相当,却幸得上帝眷顾,曾接受过一种商业培训,因而可以进工厂服务。由于男职员都去服兵役,她遂得以升迁至高位且待遇优厚。她在工厂里居住,所有的男职员都熟识她,尊称她为“女士”。因此,那失意的女仆因嫉妒而非常厌恶她,一旦有机会就要对她加以种种可能的罪状。一天,那位老妇和她的女仆闲聊,评论一位到访的老者。传说那老者并没有和妻子同住,而是养了一个姘妇。老妇说:“他的妻子怎么会不知道?”突然又接着说:“如果我听说自己丈夫外面也养了一个姘妇的话,那就太可怕了。”次日,她就收到了一封匿名信,显然字迹经过伪造,信里说的事正是她所担心的。她断言这可能是真的,这封信是那心思歹毒的女仆所写,而信中说丈夫的姘妇就是那女仆所深恶痛绝的女人。这位老妇尽管明白有诈而没有信以为真,却因此生了病。她深受刺激,马上把丈夫叫来,大加责备。她的丈夫却大笑着否认了,并且应付得当。他将工厂里的医生,同时也是家庭医生请到家里,并极力安抚妻子。接着他们辞退了女仆而不是被假定的姘妇,这件事做得非常对。之后,那位老妇自诩对这件事进行了深思,不再相信那封信的内容,然而其疑心仍是一触即发。但凡听到那女子的名字,或者是路上偶遇,即会疑心大起而忧虑不安,以致怨恨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