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欲常常执著于特殊的出路和特殊的对象不变,因此叫做原欲的“附着性”。原欲的附着性似乎为一个独立的因素,因人而各有不同,其决定性的条件我们尚不能尽知,不过它在精神病的病原学上的重要性却是无可置疑的。其相互关系也密切之极。在很多情形之下,正常人的原欲也有类似的附着性,其原因还未可知。精神分析出现以前,比纳就发现,在一些人的回忆里常能清楚想起,幼年时期那些变态的本能的倾向或对象选择的情景,其后原欲多在此附着,终其一生不得摆脱。这种印象对原欲有这般高度的吸引作用,常无法予以解释明了。我在这里要列举一例,乃是自己直接观察所得。一个人对于女性的生殖器和其他诱惑,都表示了漠视,不过只有一种特殊样式的穿着鞋子的脚,引起他不可遏制的性欲;他记起了六岁那一年,有件事使他形成了这种原欲的执著,那时他正坐在保姆身旁的凳子上跟着她学英文。保姆是位很普通的老年妇人,湿润的眼睛是蓝色的,鼻塌而仰,那天她由于脚受伤了穿着呢绒的拖鞋,她把脚放在垫子上,腿则很端庄地藏在后面。他到了青春期,在偷偷地品尝了正常的性生活以后,把类似于保姆的瘦却有力的脚作为性的对象;如果还有其他的特色让他想起那位英国保姆,对他的吸引力将更大。但是,这一原欲的执著并不能使人致病,只是让他成为性心理变态者。他成为了一个脚的崇拜者。所以,你们能知道原欲的过分的、不成熟的执著,尽管是精神病不可缺的条件,它的影响却远远超出了精神病的范围,但仅有这个条件不必然致病,与前面我们讲的性的剥夺道理相同。
由此可知,精神病的起源好像更加错综复杂了。实际上,我们由精神分析的研究发现了一个新的因素,这一因素还没在我的病原学理论中提及,它只在突然间因精神病而失去健康者那里才容易发现。这些人往往显现出欲望相反的或者精神冲突的症候。其人格中有一部分拥护某种欲望,另一部分则表现出反抗。凡是精神病都必然存在这种矛盾。似乎这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你们应该了解,人们的精神生活中都存在着尚待解决的各种冲突。因此,在这种矛盾足以致病以前,似乎要有特殊的条件在等待着实现,现在我们要追问,它们究竟是什么?心灵里到底有哪些势力参与了这些致病的冲突?而这些冲突与其他病因是何关系?
尽管难免失之简略,我仍然希望针对这些问题能提出差强人意的答案。这种矛盾是由性的剥夺而引起的,由于原欲的不满足而必须寻求其他的出路以及性的对象。但是这些出路及对象却使其人格的一部分引起反感。在形势所迫之下,新的满足当然不可能实现。这就是症候得以形成的出发点,这在以后仍需再论。性的欲望被禁止以后,即采取一种曲折迂回的道路前行,并且要打破阻力须经过种种的伪装方式。迂回的道路指的是症候的形成,症候即是由于性的剥夺所引起的新的或代替的满足。
心理冲突的含义还有另外一种表达方法,那就是,若要致病,外部的剥夺必须以内部的剥夺作辅助。若两者相辅相成并行比肩,则外部的剥夺及内部的剥夺必然会有不同的出路及不同的对象相互关联;外部的剥夺使满足的第一种可能消逝了,而内部的剥夺却让第二种满足的可能也取消了。于是,正是这两者成为了精神矛盾的症结所在。我在这里做此讲述是有用意的,即内心的障碍在人类发展的初期,原本是现实的外部的障碍所引起。
但是禁制原欲的冲动所需的力量或者致病的另一组矛盾,究竟从何而来呢?从广义上讲,我们可称它们为一些非性的本能,可总括于自我本能的范畴之中。就移情性精神病的分析而言,之前我们并没有充分的机会来对这些本能做进一步的研究,至多也不过是分析患者的抗拒作用时大体看到了这些本能的性质而已。可以说,自我本能的矛盾与性的矛盾就是致病的矛盾。在众多的病例中,各种纯粹的性的冲动间好像也存在一种矛盾;不过引起矛盾的那两种性的冲动,常常是一种为自我赞许,一种是自我反抗,说到底仍然是同一回事。因此,我们仍把它称作自我和性的矛盾。
当精神分析提出心理路程是性本能的一种表示的观点后,学者们都一再地表达愤怒,提出抗议,认为精神生活中除性的本能和兴趣以外,必有他种本能及兴趣;认为我们不能把所有的事件都溯源于性,诸如此类。事实上,如果能与反对者的意见相同,那也不失为一种真正的快乐。精神分析从不曾忘记非性的本能的存在,精神分析原本就建立在性本能和自我本能的严格区别之上,不管他人如何反对,它所秉持的并不是精神病起源于性,而是精神病起源于自我和性的矛盾。虽然它研究性本能在疾病与正常的生活中的地位如何,却从不去否认自我本能的存在或重要性。其不同点在于,精神分析把研究性本能作为自身最为重要的工作,由于这些本能在移情性精神病中也最便于研究,并且精神分析要研究他人所忽略的现象。
所以,我们不能认为精神分析完全不讨论人格中的非性的部分。从自我与性的区别看,很明显,自我本能的重大发展必须依赖于原欲的发展,而且对原欲的发展却没有不利的影响。我们对于自我发展的了解,远远不及对于原欲所知道的那样充分,只有在我们研究了关于自恋型精神病以后才有可能对自我构造略有了解。不过,费伦齐也曾经努力在理论上,对自我发展的几个阶段做一测定,至少有两点我们可用以作为进一步研究自我发展的坚实基础。我们绝对不认为,一个人原欲的兴趣与自我保存的兴趣自开始就互相冲突;实际上,在每个阶段上,自我发展的每个阶段都力求与性的组织的相当阶段相互调和以取得适应。原欲发展的各阶段的延续,或许有一个既定的程序,不过这个程序也为自我发展所影响。我们还可作这样的假设,自我发展和原欲发展的各阶段之间,存在着一种平行或相关的现象,这种相关的现象一旦破坏,便成了致病的因素。下面的这个问题尤为重要:原欲如果在发展中固执地执著于较早期的一个阶段,那么自我所采取的态度是怎样的呢?或许会包容这种执著而形成一种变态的、幼稚的现象;然而自我也可反抗原欲的这种执著,结果就是原欲有一种执著,而自我必将有一种压抑的行为。
至此,我们可以下一结论:精神病致病的第三个因素乃是冲突的感受性,它与自我发展的关系等同于与原欲发展的关系;因此,我们关于精神病起因的观点又有一个拓展。第一,是性的剥夺,这是最普遍性的条件;第二,是原欲的执著;第三,是自我发展抗拒原欲的特殊冲动,而产生了冲突的感受性。这些事实,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神秘、难解。不过,我们尚未能完成这方面的工作,还有许多新事实要增加进去,一些已知的事件也要做深入分析。
现在,我要列举一例以说明自我发展对于冲突的倾向及其精神病所产生的影响。这一例虽出自想象,却未必不可能发生。我将它冠以内斯特罗一部滑稽剧的名称:“楼上楼下”。假设有位佣工住楼下,而富有的主人住楼上。他们都有孩子,假设主人准许自己的小女孩同佣工的小女孩自由玩耍不予监视,她们的游戏内容较易于变得“顽皮”,即有性的意味;她们扮演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互相偷窥大小便或更衣,刺激性器官。那佣工的女儿或许装扮成诱人的女人,尽管她只有五六岁,对于性的事件却知道的不少。她们的游戏行为时间虽短,却足以引起两个孩子的性的兴奋,而在游戏结束后,便出现多年的手淫行为。两个孩子经验相同,而结果却不一样。佣工的女儿也许持续手淫行为直至开始行经,此时停止手淫并无困难;过后几年,找一个爱人或再生一个孩子;在生活上或东奔西走寻找出路,可能最后成为著名女演员,有如贵夫人终其一生。或许她一生并没有声名显赫,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因那未成熟的性活动而受创伤,她不会有精神病,她可以舒适地生活。关于那家主人的女儿却是大不相同。她很快就有罪恶感,并在不久后竭力摆脱了手淫行为,但内心仍又闷闷不乐。待到长大而了解了性交时,就会不禁恐惧地逃避,希望最好永远对此一无所知。或许她无法遏制手淫行为,但她并不愿意他人知晓。而在她可以结婚的时候,精神病将突然发作,使其对结婚和生活的享乐有反感。假如我们由精神分析而了解到这种精神病的经过,便可发现这个受到良好教育的、聪明的、有理想的女子是完全地压抑了性的欲望;不过这些欲望却无意识地附着在她幼年时与玩伴所共有的一些邪恶的经验之上。
这两个女孩子有着相同的经验,而结局大相径庭。之所以如此,乃由于一女子的自我具有一种为另一女子所没有的发展。对于佣工的女儿来说,性的活动不管是在她年幼时,还是年长时,都是自然而无害的。而主人的女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便以她所受到的教育的标准约束自我。她的自我在那样的刺激之后,便形成了一种女人的纯洁寡欲的理想,与性的行为水火不相容;她的理智的训练又使其对女性的义务态度轻视。在她的自我中,高尚道德和理智的发展使其与性的要求互相矛盾。
就原欲的发展而言,还有一个方面我们要在今天予以讨论,它不仅能使我们拓宽眼界,也可由此证实我们的自我本能与性的本能严格却不易了解的界限,是有其深刻道理的。现在,我们在讨论自我和原欲的发展时,就必须注意前面所忽略的一个方面,坦白来说,这两者皆源于遗传,是人类在远古以及史前时期进化的缩影。对于原欲的发展来说,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种系发展史的源起的特点。想象一下,有的动物的生殖器官和口腔关系密切,有的动物的生殖器和排泄器官没有界限,而有的动物生殖器就是运动器官的一部分;因此说,动物由于性组织的形式,存在着各种根深蒂固的变态的行为。至于人类,这一种系发展的特征并不显著,一是因为几乎所有遗传的性质都要重新由个体学习而得,也是因为原来引起这些学习的条件现在仍然存在并对个体产生影响。我本以为它将产生一个新反应,如今却引起一个倾向了。此外,每一个体的既定发展途径,都可能受外界的影响而有所变动。不过,致使人类必须有这种发展直至现在仍然保持不变的势力,是我们已经了解到的,即现实所要求的剥夺作用;如果我们要给它一个科学的命名,可称之为需要,或生存的斗争。需要正如一位严格的女导师,教会了我们诸多事情。精神病患者也是这种严格所产生的恶果,不管何种教育都不免有此风险。这是一个以生存的斗争为进化动力的学说,也不必削减“内在进化倾向”的重要性,如果这种趋向是存在的。
性本能与自我保存的本能,在遭遇实际生活中的需要时所表现的行为不相同,那是值得注意的。自我保存的本能与所有属于自我的本能一样易于控制,较早接受了需要的支配,并且使自身的发展适应现实的意志。这当然可以理解,假如它们不服从“现实”的意志,就不能求得需要的对象,个体没有了这些需要的对象之后,便会死亡。而性的本能是比较难以控制的,它们从来不曾感到对象的缺乏。它们就好像寄生、附着在其他的生理功能之上,同时又能以自身求得满足,因此,它们在最初本不受这种“现实”需要的教育的影响。对大多数人来说,性本能可终身保留这一种执著或无理性,而不受外界的影响。一个青年的可教育性大概在性欲勃发的时候即已宣告结束。教育家深刻明白这一点且知道如何应付;然而他们或许能接受精神分析的理论的影响,从而把教育重心移到哺乳期的幼年。小孩子常在四五岁时就已成为完全的生物,之后才显现各种禀赋的才能。
我们想要充分了解两种本能的含义,就必须稍稍离开主题,把那些可称之为“经济”的方面也包括其中,这是精神分析的一个最重要的,然而又是最难懂、最晦涩的部分。我们也许能提出下面的问题:心理器官的工作是否有主要的目的?我们的答案是:其目的在于求乐。我们的整个心理活动好像都是在全力下决心去寻求快乐而避免痛苦,并且自动地受“享乐原则”的调控。我们最愿意知道的乃是引起快乐的条件是什么,引起痛苦的条件是什么,然而我们正缺乏这样的知识。我们只好去揣摩:心理器官里的刺激量的减少降低或消逝,就足以引起快乐;相反,刺激的增高增强,便足以招致痛苦。不容怀疑的是,人类所可能拥有的最强烈的快乐便是性交的快乐。因为这种快乐乃是系于心理兴奋,因此我们称这种情形为“经济的”。在这种侧重快乐的追求之外,我们可用其他较平常的文字来描述心理器官的行为。此时,我们便可说心理器官乃用以控制或发泄加诸自身的刺激量或纯能量。性本能的发展显然始终都以求满足为目的;这一功能可永远保存不改变。自我本能最初如此,不过由于受到需要的影响,立刻便懂得用其他原则来代替“享乐原则”。它认为避免痛苦的工作和追求快乐的工作同样重要,因此自我会舍弃直接的满足,而延缓满足的享受,忍耐着一些痛苦,甚至是放弃一些快乐的来源。自我在受了这种特训之后,即成了“合理的”,摆脱了享乐原则的控制,而顺从了“现实原则”。这一现实原则的最终目的也是追求快乐,只不过是追求一种延缓的、缩了水的快乐,这种快乐与现实相适应,不容易消逝。
从享乐原则至现实原则的过渡,是自我发展中的一个最重要、最关键的进步。我们已了解到性本能其后也随之勉强地经过了这一阶段;不久我们还能知晓人的性生活的满足,若稍微把握了这种微弱的现实基础会有怎样的结果。现在,我们还可以在结论中涉及这一问题的一句话:如果人类的自我存在与原欲相类似的进化,那么你们在听说了自我也有退化作用的时候,便不应该有惊异了,而应期望着了解自我退化至发展的初期阶段,在精神病的研究中的地位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