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歌德谈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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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译后记(2)

歌德首先是一位文学家,谈论文学、艺术和美学的时候自然特别多。他在谈话中不只阐明自己对种种文学问题的观点,还经常分析自己的作品,特别是当时正在写作的《浮士德》第二部,为其中一些难解的问题,例如怎样解读《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人造人”,以及怎样看待悲剧的开场和结尾借用基督教的观念和形象等等,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谈话过程延续了八九年,他几乎涉及到了包括《少年维特的烦恼》《威廉·迈斯特》《托夸托·塔索》《亲和力》等等在内的几乎所有主要作品。除此他还没少回忆初入文坛时伯里施、梅尔克、赫尔德等对自己的帮助,回忆与挚友席勒在创作中的相互激励,相互切磋,以致有的作品难以说清究竟谁的贡献多一些。因此,《歌德谈话录》又被称做“打开歌德创作之门的一把钥匙”。

除了谈自己的创作,歌德还更多地以同时代人和文学同行的身份,近距离地评价了一系列德国作家和欧洲作家。例如欧洲作家,他经常谈到的有英国的莎士比亚、拜伦、斯科特,法国的莫里哀、贝朗瑞、雨果以及意大利的但丁、曼佐尼和西班牙的卡尔德隆等等。对这些世界级的大作家,他不但具体地分析他们创作的特点和成功之处,还指出其不足——创作和性格的不足。这后一点更加难能可贵,非自己也是世界级的大家所不可为。歌德学识渊博,视野开阔,目光犀利,高瞻远瞩,观察所及常常称得上慧眼独具,识见高卓。一个例子就是他基于对包括东方文学在内的世界各国文学的关注和了解,在谈中国的明代小说《好逑传》时第一个提出了“世界文学”的伟大构想,在我们这里早已经成为美谈。因此,外国文学特别是欧洲文学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也可视《歌德谈话录》为一部不可多得的辅助参考读物。

还有,歌德自幼学习绘画,热爱造型艺术,长期从事艺术品收藏,因此具有很高的艺术鉴赏力。《歌德谈话录》涉及各类绘画以及雕塑和建筑艺术的篇幅不少,现在常常挂在我们口里的“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时髦说法,很可能最早是出自歌德之口(1829年3月23日)。至于对拉斐尔、鲁本斯、德拉克罗瓦等绘画大师的作品,歌德在谈话里更有不少具体、细致和精到的分析和评说,例如1827年4月11日对鲁本斯的一幅风景画分析等等,简直就是一篇篇精彩的画论!

再者,歌德不只谈论具体的文艺作品,也经常探讨诸如自然与现实、感性与理性、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之类的文艺美学问题,同样不乏真知灼见。

中国有句俗语:“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明与长者、智者谈话交流,虚心听取他们的教诲,对增长我们的见识,启迪我们的思维,提高我们的学养和德行,多么地有益,多么地重要。大思想家、大文豪、大诗人歌德可并非一般意义的长者和智者,而是处于人类思想文化史顶峰之上为数不多的巨擘之一。多亏了非凡的有心人艾克曼,他用他的《歌德谈话录》,在卷帙浩繁的歌德著作的边上另建了一座歌德思想精神的宝库,为后世留下了一份承袭起来更加方便的宝贵遗产。通过他和他的这部书,我们可以与歌德作整整九年的心灵交谈和交流,所获得的东西又会是多少啊!

另眼看歌德:不可忽视的可读性和趣味性

《歌德谈话录》的思想意义和学术价值怎么估计都不算高,先贤们也强调得够多了,自朱光潜先生的选本在1978年问世以来,已经相当地深入人心。这当然不是说无须继续对此书进行思想和学术研究;宝库中待发掘的珠玉珍玩确实还相当不少,可堪玩味的慧语隽言、哲理智慧还比比皆是。笔者再次只想强调,此书其实也极富可读性,其实也好看得很。

是的,富有思想意义和学术价值的《歌德谈话录》的确非常好读、耐读,非常好看、耐看!它虽说讲了许多有关宇宙人生、文学艺术的重大问题,但却深入浅出,因为都紧密地结合实际,是诗人、哲人、智者无比丰富的亲身经历见闻和所思所感的浓缩、结晶。读这部书,我们不只能认识歌德生活的时代、地域和环境,还会进入他的精神世界,不知不觉间眼界便获得极大的开阔。

例如谈戏剧问题,他便结合自己和席勒的戏剧创作,以及他长期管理剧院的经验。在这中间,有趣的逸闻趣事真是不少。而尤为可喜的是,在书里我们见到一个与自己信赖的助手和忘年之交促膝谈心的歌德,一个走下了神坛的有血有肉、谈笑风生、亲切和蔼的歌德,一个既有人的优秀品质又有人的毛病,既理性、睿智又怪僻乃至迷信的歌德。总而言之,在歌德的这部“自传”或者更准确地讲“自述”中,我们会发现一些他身上常常被忽略了的品质,会看见一个在日常生活中平易近人,既平凡又伟大,既风趣又可爱的歌德。因为名为《歌德谈话录》,实则所记并非纯粹是对话,也有老年歌德生活状况和情态的不少描写。

这里仅举几个让我们对歌德刮目相看亦即另眼看歌德的例子:

在人们的心目中,歌德这样的大诗人和大思想家一般都不擅长行政和经济事务,其实不然。不说他做过魏玛管辖甚多的大臣,就讲他长期担任魏玛剧院的总监,就显示出了丰富的管理经验和非凡的经济头脑。1825年3月至5月以剧院为话题的很多,不少都对我们极有启发意义。例如他讲:一个剧院要站住脚,必须要排练出一套反复上演、常演常新的保留剧目;剧院决不能为省钱而让二三流演员挑大梁;剧院要想成功,光有好的演员班子不够,还必须致力于提高观众的修养,拥有一批属于自己的高水平观众;他特别强调必须重视票房收入,认为票房好坏也反映演出的质量。

一般人都有歌德生性浪漫,在男女关系方面轻浮随便的印象,其实并非完全如此。他在讲到如何当个称职的管理者时说自己有两个大敌,一是他太爱才,二是剧院里漂亮女演员众多,也不乏出于各种原因来投怀送抱者,自己一不留神就会坠入情网,失去待人处事的公允和领导者的威信,所以他一直很注意保持与她们的距离。(1825年3月22日谈话)这些话虽出自歌德本人之口,但也证明他在男女问题上并不随便、轻浮;他虽一生多恋,却都因为确实对对方产生了爱情。

歌德出身富裕市民家庭,后来身居高位,名声显赫,在传世的肖像画上也衣着讲究,我们便相信他一生享乐富贵荣华。其实也不是啊。一次他在拍卖会上拍到一张漂亮的绿色扶手椅,但是却说:“不过我将很少坐它,或者甚至根本就不坐,因为任何的安逸舒适,原本完全违反我的天性。你瞧我房里没有沙发;我永远坐的是我这把老木头椅子,直到几个星期前才给它加了个靠脑袋的地方。一个家具舒适而讲究的环境,会破坏掉我的思维,使我处于安逸的被动状态。”(1831年3月25日谈话)

歌德长期效力于魏玛宫廷,也曾晋封为贵族,许多人都批评过他的“贵族趣味”,甚至骂他是“公侯的奴仆”。可是读了他1827年9月26日的谈话,听他讲:“我并非现在自夸,而是事实确乎如此,在我乃本性使然:就是对于纯粹的王公贵族,如果他们不同时具有人的优秀品性和价值,我从来不存多少敬意。是啊,我对自己的身份处境挺满足,感觉自己很是高贵,因此如果人家要把我变成王侯,我一点不会受宠若惊。在发给我贵族证书的时候,许多人以为我因此会飘飘然了。才不喽,咱们私下说吧,我真是无所谓,一点无所谓!身为法兰克福的富有市民,我们一直视自己如同贵族;手里多了一纸证明文书,并不意味着我在思想品德方面比过去有丝毫长进。”我们大概就会改变看法。

总之,艾克曼的《歌德谈话录》能帮助我们更全面地认识歌德,也发现另外一个歌德。

《歌德谈话录》确乎是一座宝库,还有太多精彩有趣之处等待读者自己去发掘、占有和把玩。在强调它的可读性时,这儿想再说说它的文学价值也就是文学性,因为两者原本关系密切。有关内容方面上边已经讲了不少,只再讲艾克曼流畅、灵动、优美的文笔,也配得上歌德老人深邃博大的思想和隽永雅致的谈吐,与之相得益彰;难怪《歌德谈话录》会博得眼光挑剔的尼采的称赞,说它是“空前优秀的德语作品”(… das beste Buch, das es gibt)。

“全译本”问题及其他

凡是认真做过翻译的人都有体会:要理解一部作品,与其阅读五遍,不如翻译一遍。因此翻译完一部书特别是内涵深刻丰富的杰作,必定会有不少的心得、体会留下来。上面写出来与读者分享的正是笔者译完《歌德谈话录》后的一部分心得、体会。

关于《歌德谈话录》的方方面面,可以讲的还很多。限于篇幅,仅再交代一下有关此书译本的两三个问题。

1978年朱光潜先生的选译本刚面世,立即成了正跟随冯至老师研究歌德的我最常阅读和引用的一本书。后来也曾多次动过自己搞一个全译本的念头,但由于先做了其他更急迫的事情,还没等动手,洪天富先生等的两个“全译本”就出来了。如果不是不断有出版社来约我搞新的选本,我是下不了决心再来“炒冷饭”的。

冷饭要炒好实在不容易。特别不容易的是配料和口味既不可能完全不同于前人,又不得不有别于前人,甚至还要超越前人。这是复译或曰重译必须把握的分寸,必须有的追求。与此同时,还要敢于和善于借鉴旧译本的长处;拒绝或害怕借鉴不利于文化传承和积累,只表明复译者缺少自信并且愚蠢。

具体讲,我学习和借鉴朱光潜先生译本的地方很不少。例如目录,我觉得像他那样为每节谈话拟一个内容提要虽然增加译者的工作量,甚至难免有“画蛇添足”甚至“不忠实原著”之讥,但却大大方便了读者和研究者,所以也就学过来了。还有注释,也参考和采用了一些朱先生和洪先生写的,特在此声明并表示感谢。我和朱先生的不同,一是如我在前文已提及的,在内容挑选方面比较重视趣味性,二是更加注意译笔的流畅和上口。我这样做,也是希望新译本更容易为包括大、中学生在内的广大读者接受。

再说说“全译本”问题。已有读者指出,《歌德谈话录》在我国原有的洪天富等的“全译本”,事实上都并不全。那么我现在这个在浙江文艺的选本基础上增补成的这个本子,是不是就全了呢?也不是。但并非我不想完整地译介这部世界名著,而是它很难译全。事实上,我们都没找到一个堪称“全”的德语原文本:洪天富先生依据的是原东德柏林建设出版社1955年的本子,我依据的是法兰克福岛屿出版社1981年的版本;应该讲出版社和版本都是够权威和可靠的了,但是所收内容仍各有取舍。不过尽管如此,我却认为它们已经够“全”了,即使是对热衷于了解歌德的读者和研究者,再“全”似乎也没有多少必要。从我上面介绍的版本情况可以看出,时隔十多年才续完的第三卷不但水分不少,而且有些主要出自索勒的文字还与歌德谈话录名实不符。因此我们都没有译第三卷,我呢几经考虑,更删去了一些艾克曼自己的旅游见闻和工作计划。需要说明,我的翻译除了依据岛屿出版社的贝格曼(Franz Bergemann)选编本,还参照了德国谷滕贝格项目计划(Gutenberg-Projekt)发布在网上的电子文本,并据此作了少量的补充。

为方便大家阅读和研究这部世界名著,我承袭朱光潜先生为每节谈话拟一个内容提要的做法,算是我这个本子的优点和与“全译本”不同之处吧。当然,有得必有失,“提要”的片面和不准确,只好请求谅解了。

2007年5月

四川大学竹林村远望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