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晚膳时分,养心殿里灯火通明,却只有张德海一人站在殿内。眼前的沈羲遥手执一盏提灯,细细观赏这墙上一幅仕女图。那女子,披一件白狐毛长披风,月白红梅花开的罗裙隐约透出一角,长发挽在风帽中,只有一缕随意散落鬓间。她眉目潋滟,一双星眸璀璨不尽,透出无限风华。她侧身而立,手执了一枝梅花靠在胸前,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她的身后,是漫天白雪中傲然绽放的红梅一片,更显得人清洁无双,雅致秀极。
放下手中的灯盏,沈羲遥深深叹了一口气,亲手缓缓卷起画轴,喃喃道:“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复抬起头来,朝张德海一笑:“辛苦卿了。这画像恐得来不易。”
沈羲遥“辛苦”二字刚说出口,张德海便已跪在地上,感激连连地说:“这是奴才该做的事,皇上何须感谢呢。”说着摸一把眼睛,声音都颤抖起来。
沈羲遥亲自扶起他,缓缓道:“凌相高踞首辅,终日门庭若市,却无人知晓凌家千金芳华绝代,这藏匿之深,由此可见啊。”
张德海半垂了首:“皇上您要,奴才就是万死也要办到啊。”说罢狡黠一笑:“不过这画像来得路子却不正,还望皇上恕罪。”
沈羲遥:“哦”了一声:“来路不正?”眉头微微皱起来,却又笑了:“若是来得正了,那才不易呢。”
张德海连连点头:“凌家小姐近来虽在江南,但闺房每日有人打扫。奴才便差人买通了那打扫之人,今晨悄悄将这幅放在画缸里的画像偷了出来,奴才就赶紧拿了来请皇上过目,奴才已唤了宫中画师这两日里临摹,这副可就要还回去了。”
沈羲遥听他说着,目光落在手中已卷好的画轴之上:“不怕凌府发现画像失窃?”
“这画像置在闺房画缸之中,除却打扫之人便无人再进了。轻易不会被发现。奴才也叮嘱了,找了副装裱一样的画搁在里面,这样看来也不会有问题了。”
沈羲遥嘴角微微一牵,张德海正为自己的周全暗自满意时,却听得沈羲遥缓缓道:“就没有其它觉得不妥之处了么?”
张德海一愣,回味了半晌,却不知哪里还有不合适之处,心中认为该是皇帝觉得这来路不好,一国之君怎能用宵小之术得到东西。可是,凌家对小姐的雪藏太深,不用此法,如何能不被发现的得到呢。可是他嘴上不敢说,只是看着沈羲遥,略带惶恐的说到:“还望皇上指教。”
沈羲遥一双利目看着他,几乎不易察觉地摇摇头:“不用唤画师来了。”
张德海一怔:“皇上??”
沈羲遥笑起来:“取纸笔来,朕要亲自临摹。”
张德海这才恍然大悟,这后宫错杂,画师难免与些许妃子有往来,这一临摹,难免将皇上心思泄露出去,若是为凌相所知,气焰定会高涨。若是为有心的妃子亲眷所知,不定会给凌家小姐带来麻烦。沈羲遥深知后宫险恶,自然不会让心仪之人受到伤害。尤其是,在未入宫之前。只是这凌家小姐,恐是今生,都无法入得宫来了。
想到此,张德海惋惜不已,却又为此庆幸。惋惜是这对佳偶终得因身份之故相隔,就算皇帝想,也会因为凌相之故放弃。庆幸的是,以他如今观察的情形,凌家小姐才华盖世,但是,却是那种绝不会用心思在争斗上的性格。而后宫之中,即使聪慧无比,只要没有争斗之心,哪怕自己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不会让你安宁的。所以,还是不入宫的好啊。那些绫罗包裹下的,随着时间的浸润,在这后宫之中,都会变成毒药了。
自那新近的贵人入宫之后,柳婕妤与孟昭仪的来往稍多了些。此日蘅芷殿里是难得的一派莺歌燕语,不仅孟昭仪在,还有几个也算得宠的贵人常在,却没有那个新近的贵人。一群人围坐在西配殿里乌木雕花大圆桌前,琳琅满目的吃食铺了满桌。柳婕妤虽是主人,可席间却是孟婕妤更活跃些,提着话题,与其他人拉些家常。
这说着说着,自然便说到了近来得宠的妃嫔身上。柳婕妤微微侧目,却甚少说话。孟昭仪也是含笑听着,毕竟论及得宠,无非是她与柳婕妤,冯淑仪。偶有其它妃嫔被翻牌子,一月合计也不过三两次。“那位新近的吴贵人与苏昭容同住在春熙宫,不知如何?”柳婕妤突然转头看着坐在一边的一位身着团绿宫装,打扮素净的女子。这位苏昭容入宫时间颇久,家世不错因此两年前升了昭容,她虽位份高于柳婕妤,但毕竟宠爱不在,也是恭敬的答道:“吴贵人性格直率,倒算是融洽。”
柳婕妤点点头,低头看手上三寸来长的金箔贴花珍珠护甲,好似不经意地说道:“想必昭容姐姐倒是能常见到皇上了。”
苏昭容却摇摇头:“皇上甚少来春熙宫的。”
柳婕妤:“哦”了一声:“可是我听闻那吴贵人很是得宠啊。”
苏昭容微微笑了:“皇上多传唤她去御花园,据说是谈诗论画,不过??”她摩挲着手中的青花茶碗道:“若论得宠,我看未必。新来的那日便没有侍寝,夜里也多独自在望春殿里的。”
孟昭仪扫一眼柳婕妤,见她面色如常,一双翦瞳却透出心中疑惑。便笑吟吟端一盏奶茶递给她:“有妹妹在,还有谁能得宠啊。”
柳婕妤伸手接过,转瞬便笑了:“姐姐这话便不对了,姐姐侍寝的次数,不比妹妹少呢。”
这时,苏昭容却插了句话来:“皇上虽不常见这位贵人,太后却几乎日日传召呢。”
柳婕妤听她如此说,登时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杏目看向苏昭容:“太后?太后传召她做什么,一个贵人??”话还没说完,便发现自己失了言,毕竟这太后的作为不是谁都能妄加评论的。柳婕妤端起面前茶盏,缓缓饮了口茶,面上有些讪讪之色。
其他妃嫔自然是听了出来,但毕竟碍于柳婕妤的得宠,再加上此处也毕竟是她的殿阁,一个个只得装出似乎未听见的模样,可事出突然,自然一时也不知用什么话题来接,殿内出现短暂的沉默,稍显尴尬。
孟昭仪见状,轻咳一声,淡淡说道:“柳妹妹这里的茶真好,是今年新贡的吧。”
柳婕妤朝茶盏中看了一眼,一抹得意之色罩上面庞,却好似不在意的说道:“前个儿皇上驾临蘅芷殿时带来的,我素喜茶,这是新贡的阳羡茶。今日难得大家齐聚,便拿出来一同品品。”说罢招手唤来侍女再为众人斟上,自己也慢慢品起来。
孟昭仪却将手中茶盏放下,好似不经意的,又将话题转了回去。她看着苏昭容微笑道:“当初也是太后娘娘做主入宫来的,还封了贵人,皇上也只是附和。看来,满意的该是太后娘娘啊。”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扫一眼柳婕妤,继续说道:“那日我记得,太后娘娘还说起过什么佳人易求,国母难得的话呢。”说罢便笑了:“不知这吴贵人的妇德如何哦。”
柳婕妤看一眼孟昭仪,没有说话,倒是一边的苏昭容淡淡笑起来:“这妇德虽不知晓,但才情却该是不小的。”说着抿一口茶,有意无意地看了柳婕妤一眼:“据闻皇上在御花园传召,多是讨论诗词,若是此类不通,依皇上的性子,定是不会传召的如此频繁了。”
柳婕妤一怔,目光似缥缈的薄云荡在寝殿门前,若有所思地微眯了眼:“才情??”她没有再说什么,沈羲遥之前的一些种种如惊雷般乍在眼前,她想起那日在栖凤台,沈羲遥那首词做,最后一句分明就是思念之语。“相思无因见,怅望凉风前。”还有那时他的神情,那样的眼神几近痴迷,完全不若平日里帝王的英睿。她又想起那日一品大员的家眷进宫,沈羲遥也是一改常态地巴巴地去了,那一日,也是这吴贵人也初次进宫觐见的日子吧。还有那幅画,沈羲遥得到时难掩的兴奋激动之色????
柳婕妤越想越觉得恐惧,手不由就抓紧了身上柳叶团花天青襦裙一侧细密的银丝流苏,面上却好似不动生色。孟昭仪却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笑了笑,起了身看看外面的天色,对众人道:“天色也不早了,等会儿着翻了谁的牌子就该通报了,各位妹妹我们就此散了吧,也好回去有所准备。”
孟昭仪即如此说了,旁人自然再无异议,便纷纷施礼离去。孟昭仪出了蘅芷殿,并没有上软轿,而是搭着丫头的手缓缓走着。蘅芷殿宫墙两侧置着一人高的宫灯,一排铺展开去,柔和的光透过乳白的细纱映在平整的青石路上,夜风吹起,宫墙上折出的人影有些微的变化。
孟昭仪轻轻摆了摆手,那些跟随的宫女太监便退在一旁,一个修长身影上前来:“昭仪姐姐,皇上那边已传话来,今夜是叫去了。”停了片刻又道:“我看这月色正美,若是独自观赏实在可惜,不知姐姐是否愿与妹妹一同呢?”
孟昭仪浅浅笑着转过身来:“既是妹妹所邀,我这个姐姐又怎么会拒绝呢。”说罢目光越过高高宫墙,有一点迷离,似说给自己听:“又是叫去么??”
沈羲遥凝神握一支极细的豪笔,仔细端详面前的画卷许久,手微微有些颤抖,不知该从何处下笔。几经思量,深吸一口气,终描绘出最初的身形轮廓来。
张德海站在一旁为沈羲遥研着墨,看着年轻帝王专注而用心的神色,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那墨是今年新贡的徽墨,上用的鹅黄签纸方才拆去。因是新墨,便带有胶性,张德海手上稍稍用了力,一圈圈均匀地研着,有墨香散出来,混在玉竹香清淡的气息中,久久不散,很是清雅的氛围。
张德海小心地扫一眼那画卷,虽说他已看过几次,但每每再看,依旧有惊艳之感。可是,连他自己都承认,这画卷上描绘的女子是远远不及那个在护国寺外的佳人的风姿的。不能怪画师功底,只能说,这凌家小姐的美貌气质,就算是巧夺天工的神仙圣手,也是难以描绘啊的。
再看沈羲遥,凝神屏气,下笔极慢,绘制极细,是在描绘那袅娜翩跹的妙曼身姿,容长秀丽的精秀五官,甚至服饰上细小的装饰图样,都是谨慎而细致地临摹的。而他的眼眸深邃似海,翻涌的遍是倾慕之波,爱恋之涛了。他不用张德海协助,伸手掬一缕清泉,将丹砂晕匀开来,稀释成淡淡的粉绯,点得画中人樱唇若瓣,再将青黛与墨色混淆,细毫萦回,雕琢出那摄人心魄的秋水翦瞳????
终了,写意似的绘出远近红梅枝枝朵朵,衬托出画中人清逸绝尘,仙般气质。再提配诗于画左“冰肌月貌谁能似,锦绣江天半为君”,方才收笔。而殿中巨烛已然燃烧大半,窗外墨色深重,夜深似海了。
“好了,卿将原画速速奉还。”沈羲遥放下手中的笔,抬头对张德海一笑说道。
张德海躬身将原画卷起收好,奉上一盏甜汤:“皇上,已不早了,还是安置了好。”
沈羲遥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幅自己亲手临绘的画卷上,唇上勾起一轮新月,目光飘散开去,想象着那漫天粉雪下红梅林中这曼妙的身姿。随手接过竹枝横斜的汤碗,饮上一口,点了点头。
“皇上,这幅置于何处?”张德海看着御案上的画问道。
沈羲遥微偏了头,思索了半晌笑起来,却带了些须羞涩之态,如同儿郎。
“朕认为,杏花春馆里悬的画作,都该换换了。”
张德海闻言一愣,旋即笑着说道:“奴才这就去办。”
天空不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便是震耳的“隆隆”雷鸣之声。江面上已被彤云密布的天空印成不详的暗黑色,波浪翻滚,涌上层层白色的泡沫,打着旋儿,似乎要吞噬所有的一切。风急促而激烈,夹杂着瓢泼般的大雨,倾打在行驶的船只上,令那行船如同飘摇的秋叶,只能顺着急促的风,驶向不知的方向。
凌雪薇坐在船舱之中,面色惨白,但神情还算镇定,眼睛一直停在那扇被外面的雨水不停击打的紧闭的窗,可是,仍有水顺着窗的缝隙流淌下来。地面上已湿了大半,在加上船身不停地左右摇晃,那舱中的家什已移了位,均靠在了舱壁之上。佩儿紧挨着凌雪薇坐在一边,双手紧紧抓着一只青花包裹,已吓得花容失色。
船身猛烈地一晃,凌雪薇差点被甩出去,好在她的一只手紧抓着床椽,但是这一晃,佩儿手上的包裹却掉了地,向前滚去。包裹渐渐松散开来,里面的物件掉了一地,是几件衣物并一个小匣子,还有一只紫玉佩。
凌雪薇神色一变,下一刻已松开了抓着床椽的手,直向那玉佩而去,意图捡起。佩儿吓了一跳,这船身摇晃得厉害,她正要去拉凌雪薇,船身却摇晃得厉害起来。凌雪薇半俯着身,一手支地,面上已有为难之色,却还是咬紧了唇回头看着佩儿道:“你不必过来,抓紧了。”说罢看着那左右滚动的玉佩,伸手去勾。如此虽艰难,但她还是看准时机一把抓住了那玉佩,正欲起身,船剧烈的一摆,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倒出去,重重撞在一旁的木几上。
佩儿惊呼一声:“小姐”便扑了上去,只见凌雪薇躺在地上,头发微乱,双眼紧闭,有暗红色顺着鬓间缓缓淌下。再看她的手上,紧紧握着一只缠枝宝相紫玉佩,金篆的“比翼”二字发出淡淡微光。
外面有鼎沸的人声传来,透着不吉与不安:“漩涡、漩涡啊??”
御花园里秋光正盛,沈羲遥拿一本史书,信步于飞龙池边的回廊之上。这条回廊名为凝祺,蜿蜒于飞龙池畔,一边连接清晏堂,另一边通向栖凤台。均是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其上绘制金龙和玺彩画。因其规模与装饰,除皇族至亲近,后宫内五品以下妃嫔皆不得入内。
沈羲遥是打清晏堂来,那里原本是皇子们幼年一处居所。先帝英年早逝,所出不过八子三女。除沈羲遥是皇后所出,裕王羲赫是贵妃所出外,其他皇子生母出身皆不高。因此,这清晏堂,从来也都是沈羲遥与沈羲赫学习玩乐之处了。沈羲遥继位之后,按照祖制其他皇子皆要搬去宫外,而他特下手谕,清晏堂赐予裕王羲赫做为其在宫中的居所。如此,裕王府邸反倒成了空宅。
此日沈羲遥心情甚佳,早朝上有武将提出该派兵增援身在西南的羲赫。凌相竟出乎意料得没有反对,虽未说话,但也算是默许了。如此,便能整装前去解了羲赫的燃眉之急。又有西北边寇被凌夕和歼灭的喜讯报来,这边境隐忧终于慢慢化解了。
如此他早朝后去向太后请安,因嘉仪太妃从楚地来,太后召集了几位在京中的太妃和朝臣家眷闲话,相约午后共游东湖,因此凤辇早早便要出宫。如此沈羲遥便不宜久留,报告了前方的好消息便离开了。太后听到很是开怀,但当下并未表现什么,一双凤眼却是看了一旁静立的凌夫人几次。沈羲遥离开慈宁宫,没有让张德海跟着,自己走着走着便到了清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