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埃米莉,她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因为埃米莉总是坐在那儿,对一切冷眼旁观。这种感觉产生于某一个极度孤独凄凉的时刻。其实,她愿意相信或假装相信,埃米莉能够理解她、同情她。她不想承认,她唯一的伙伴竟然没有感觉,什么都听不见。有时,她会把埃米莉放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坐在对面的红色旧脚凳上,凝望着她,假想着关于她的种种,直到自己的眼睛越睁越大,眼中出现近乎害怕的眼神——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阁楼里唯一的声音是墙壁里偶尔传出的麦基洗德一家的跑动声和吱吱声。她的“假想”之一是,埃米莉可能是个好心的女巫,可以保护她。有时,望着埃米莉望得太久,她沉浸在幻想中达到兴奋的巅峰,她会问埃米莉一些问题,并且发现,自己几乎能感觉到埃米莉就要开口回应。可是,她从来没有。
“不过,要说回应,”萨拉说着,试图安慰自己,“我也不怎么回应的。只要能控制自己,我从不回应。在别人侮辱你时,对付他们的最好方式就是一言不发——只要看着他们,思考着。每次我这么做,明钦女士就气得脸色发白,阿米莉亚小姐看上去很害怕,其他女孩也差不多。只要你不勃然大怒,人们便会意识到你比他们强大,因为你的内心足够强到可以克制怒火,而他们却做不到,他们还会说一些蠢话,事后又后悔不该说那些。世上没有什么比愤怒更强烈,除了能让你克制愤怒的那股力量——那股力量比愤怒更强大。对敌人不予回应,那是件好事。我从不回应。或许埃米莉比我还更像我自己,或许她连朋友也不愿意回应,她把一切都放在心底。”
可是,尽管她努力用这种辩解来慰藉自己,却还是发现这并不容易。在那些漫长难挨的日子,她被派遣到一处接一处的地方办事,有时在风雨交加的寒冷天气跑了长路回来,她已经又湿又饿,却又被派出去跑腿,因为没人愿意记住她还是个孩子,她那瘦弱的腿也会疲倦,她那小小的身体也会受冻;在那些日子,没人跟她说声谢谢,收到的只有苛刻的言辞和蔑视的冷眼;在那些日子,厨子依然粗鄙低俗、傲慢无礼;在那些日子,明钦女士正好心情极端恶劣;在那些日子,她看到女孩子们悄悄讥笑她衣衫褴褛——于是,在那样的一天结束后,当埃米莉还是端坐在那张旧椅子上注视着她,她便很难用幻想来安抚自己那颗疼痛、骄傲而孤独的心。
就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她饥寒交迫地爬上阁楼,小小的胸膛里装满了狂乱的愤怒,此刻,埃米莉的凝视显得如此空洞,她那木屑填充的四肢如此麻木,萨拉完全失去了自控。除了埃米莉,再没有别的人——世界上再没有别人。而她就坐在那里。
“我马上就要死了。”起初,萨拉说。
埃米莉只是瞪着眼睛。
“我再也无法忍受了,”那可怜的孩子说道,颤抖着,“我知道我要死了。我很冷;我湿透了;我快饿死了。我今天走了一千英里,而他们只会从早到晚骂我。就因为没找到厨子派我买的东西,他们就不给我吃晚饭。有人嘲笑我,因为我的旧鞋子让我在泥地里滑倒了。我现在全身都是泥。可是他们嘲笑我。你听到了吗?”
她看着那双瞪视的玻璃眼珠和那张得意的面孔,一阵悲伤的愤怒突然袭上心头。她举起狂暴的小手,一掌将埃米莉从椅子上打落,爆发出一阵激动的哭泣声——从来不哭的萨拉。
“你不过是个娃娃!”她哭喊道,“不过是个娃娃——娃娃——娃娃!你什么都不关心。你身体里填充着锯木屑。你从来就没有心。你对一切都没有感觉。你是个娃娃!”
埃米莉躺在地板上,两腿很丢脸地翻折到头上,鼻端被撞扁了下去,可是她看上去还是那么平静,甚至还很高贵。萨拉将脸藏到手臂中间。墙壁里的老鼠开始打斗撕咬,吱吱叫着跑来跑去。麦基洗德正在对某些家庭成员实施惩罚。
萨拉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下来。这样崩溃实在不像她的作风,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看着埃米莉,埃米莉似乎正绕过某个角度从一侧凝望着她,不知怎么,这次她的玻璃眼珠里好像有了一丝同情。萨拉弯下身把她拾起来。一阵懊悔袭上心头。
“你是个娃娃,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发出一声听天由命的叹息,“就像拉维尼亚和杰西没办法讲道理一样。我们并不是生来都相同。或许你已经尽了作为木屑娃娃的最大本分。”然后,她吻了埃米莉一下,把她的衣服拉平整,又把她放回到椅子上。
萨拉一直很希望隔壁的空房子有人入住。因为隔壁阁楼的窗户离她非常近。要是哪天看到它被撑开,有人从那个方形的洞里探出脑袋和肩膀,那就太好了。
“要是那看上去是个不错的脑袋,”她想,“我就可以说‘早上好’,接着各种故事都可能发生。不过当然,除了下人,其他人不大可能会睡在那儿。”
一天早上,在萨拉跑完了杂货店、肉铺、面包店等各处,转过街角的时候,她十分欣喜地发现,就在她离开的这段不短的时间里,一辆装满了家具的货车停在了隔壁房子前面,前门全都打开了,穿着衬衣的男人进进出出搬着沉重的包裹和家具。
“有人住了!”她说,“真的有人住进来了!噢,真希望会有个不错的脑袋从阁楼窗口里探出来!”
一群闲逛的人站在人行道上观望着搬进去的东西,她几乎想要加入他们的队伍。她有个想法,要是能看到其中一些家具,她就能猜出它们主人的一些情况。
“明钦女士的桌子椅子就像她一样,”她想,“我还记得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就那么想,虽然那时我还小。后来我告诉爸爸,他笑了,还说的确如此。我相信‘大家庭’一定有那种又厚又大的扶手椅还有沙发,我看到他们用红色花朵图案的墙纸,简直就像他们自己——温暖而愉快,善良而幸福。”
那天晚些时候,她又被派出去到杂货店买香芹,从地下室外面的台阶爬上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的心很快跳了一下。几件家具从货车上卸下来放在人行道上。一张制作精美的柚木桌,几把椅子,一张屏风上满是华丽的东方刺绣。看见它们,她生起一种强烈的思乡情绪。在印度时她见过和它们十分相似的东西。明钦女士从她那儿拿走的东西中,就有一张雕花柚木书桌,是以前父亲送给她的。
“它们真是美丽,”她说,“它们看上去就应该属于一个好人。所有东西看上去都很华贵。我想这一定是个富庶之家。”
一整天,装着家具的货车一辆接一辆开来,卸了货又立刻开走,把地方让给后面的车。有好几次萨拉凑巧有机会看到搬进去的东西。她刚才猜测新邻居是有大笔财富的人,现在证明是正确的。所有家具都很华丽,很大一部分是东方风格的。从货车上还取出了美轮美奂的地毯、帷幔和饰品,许多的画、够装满一间藏书室的书籍。其中还有一座庄严的菩萨像,供在一个金碧辉煌的神龛中。
“这家人中一定有人在印度待过,”萨拉想,“他们习惯了印度的东西,并且喜欢它们。我真开心。我会觉得他们就像朋友,尽管还没人从阁楼窗户探出脑袋来。”
她帮厨子取回晚上的牛奶时(派遣给她的工作还真是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又发生了件事儿,这下比刚才更有趣了。“大家庭”的父亲,那个肤色红润的英俊男人穿过街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跑上了隔壁房子的台阶。他看上去好像十分自在,好像将来会在那儿跑上跑下无数次似的。他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还好几次跑出来对工人发号施令。可以肯定他与新邻居有某种亲密联系,正在替他们指挥。
“如果新来的人家有小孩,”萨拉猜想,“‘大家庭’的孩子们一定会过来和他们玩,他们可能会为了好玩爬到阁楼上去。”
夜里,贝基干完活儿以后,过来看她的“狱友”,还带来了新消息。
“到隔壁住的是个印度绅士呐,小姐,”她说,“俺不晓得他是不是黑皮肤的绅士,但他是打印度来的。他有钱得很,但是病了,那个‘大家庭’的先生是他的律师呐。他遇到了不少麻烦,弄得他生了病,精神也不好。他拜佛像,小姐。他是个异教徒,会对着木头啊石头啊鞠躬。俺看见有个佛像拿进去给他拜。该有人送他本基督教小册子才对,一便士就能买一本呐。”
萨拉微微笑了一下。
“我不认为他会拜那个佛像,”她说,“有些人喜欢收藏佛像来观赏,只是因为觉得有趣。我爸爸就有尊美丽的佛像,不过他并不会拜它。”
但是贝基非常愿意相信那个新邻居是个“异教徒”。听上去多么浪漫,要是他只是位普通绅士,带着本祈祷书上教堂的那种,就远没有这么浪漫了。那晚贝基坐着说了很久,关于新邻居会是什么样儿,如果他有妻子,他妻子会是什么样儿,还有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萨拉知道,自己心里忍不住盼望着那些孩子都是黑皮肤,包着头巾,而且最重要的——像他们的父母一样——他们都是“异教徒”。
“俺从没跟异教徒做过邻居,小姐,”她说,“俺倒想看看他们怎么生活呢。”
几个星期之后,她的好奇心才得到了满足。结果,大家发现隔壁房子的新主人既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他是个孤独的人,并没有家庭,而且显然健康受损,心情不佳。
有一天,一辆马车驶来,停在房子前面。男仆从车厢里下来开了门,然后第一个下来的是“大家庭”的父亲。在他之后下来一个穿制服的护士。有两个男佣人从台阶上走下来,帮助他们的主人下车。原来,这位主人面容憔悴哀伤,身子骨瘦如柴,包裹在皮草之中。他被扶上台阶,“大家庭”的父亲跟随着他,看上去十分焦虑。不久,一辆医生的马车随后而至,医生走进房子——当然是去照顾他。
“隔壁有位绅士皮肤很黄,萨拉,”后来上法语课时,洛蒂低声说道,“你觉得他是不是中国人?地理书上说中国人就是黄色的。”
“不,他不是中国人,”萨拉低声回答,“他只是病得很严重。继续做你的练习,洛蒂。‘Non, monsieur. Je n'ai pas le canif de mon oncle'。”
印度绅士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