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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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篁君日记(1)

本文系一个独立中篇。篇中《记五月三日晚上》以前部分,最初分12次连载于1927年7月13日~9月24日《晨报·副刊》。署名璇若。

1928年9月,全文由北平文化学社结集出版。

据北平文化学社初版本编入。

《篁君日记》璇若序

这是我二表哥的一册日记的副本。

二哥因有所苦恼,不能在京呆,就往东北去。这时代,做匪当兵是我们同样用不着迟疑也可以去干的事,故二哥走到东北边方去寻找生活,我不但不劝阻,还怂恿其行。幸而好,得不死,一切便都得救了,即不幸,在那烂朋友队伍里坏了事,也省得家中徒把希望建设到二哥身上。二哥当真就走了。

如今是居然说是有一千四百人马在身边,二哥已不是他日记中的模样,早已身作山寨大王了。大王也罢,喽啰也罢,到如今,居然还不死,总算是可贺的事!

这日记,是二哥临行留下的,要我改,意思是供给我作文章的好材料。我可办不到。我看了,又就我所知的来观察,都觉得改头换面是不必的事。

照二哥原来样式章法我抄了下来,改,不过改一两个字而已,我把它发表了,有二哥在他日记前头一点短文的解释,我不说什么话了。

六月廿四璇若于北京城

《篁君日记》自序

这短文,作为在妻面前的一点忏悔。我不欲在这上头贬损了任何人,也不想从这上面再引出一些事外人的研究的兴趣。妻若是在她事务的暇裕中,见到这忠忠实实的报告,还能保持到她那蕴藉的笑容在脸上,我算是释了一件冥冥中负了多日的重担了。过去的我,自己也在极力设法要把它忘却,虽然结果剩下的怅惘,至少还够下半世浪费。

唉,我仍然无从禁止我去这样的遐想:倘若最近的再度的继续,我将拿什么来兑换我的苦恼?这里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妻能来到北京。人民还未死尽房屋还未烧完的河南,兵的争夺与匪的骚扰自然也还不是应当止息的时期,这时的妻还正不知到何方,想起多病的妻引着三岁的儿子逃亡的情形,就恨不得跪在妻面前痛哭一场了。唉,我当读我自己这文字时,觉得本来是人生顶精细的一部分,我却糊涂啃碎咽下了。

我也正如一个小气人一样,对我过去的花费而伤心。虽然是并不比一个用钱可买的恋爱为真实,但从一些性格上的调合与生活中的温柔着想时,我恐怕我还要带这一段缠绵到坟墓里去。

上面的话作为我这失了体裁的文章一点解释和此时一点见解。

民国十五年十二月廿七日

篁君记于北京

篁君日记

记四月初一

没有起床。知道是天晴,窗子上有斜方形太阳,窗外麻雀也叫得热闹,这是一个懊恼的早晨。不知怎样,懊恼竟成了近半月以来像点心样的不可离的东西了。莫名其妙的,略病样的,有些东西在心中燃。不是对欲望的固执,又不像穷,只是懊恼。要做一点小事都不能。譬如打一段短文,那打字机近来就似乎毛病特别多;衙门是可上可不上的一个怪地方,到那里去也只能听到些无聊的谈论,精致的应酬,与上司夸张的傲慢的脸,以及等级不同的谦卑。这全是些增加人头痛的情形。不去既无妨于月底薪水的支取,就索性不去了。像在随意所之的思索些事,就静静睡在小床上。思索些什么?自己也不清楚。总觉得眼前是窄,是平凡,是虚空,但是不是想要宽一点,或免去平凡把生活变得充实一点?不,这又不想到。窄,平凡,虚空,是不可耐的,但仍然还是那么耐下来了。依然活着,是明显的事。身体也不见得比去年更坏。所以有时又如同平凡还反而适宜我一点。

随意遐想的结果,就觉得开一个小小书店,卖点菌子油,或往国民军中去,都会比间一两天到署里去签一回到的差事来得有希望点,伟大点,至少是更合宜于我一点。不过所有这些也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在平常,属于具体的计划,就万不会从我心中产生,想着,想着就算满足了,这样懦怯的怕去与现实生活接触,青年人中总有着不少吧。

篁君日记表停了,看针还只指三点一刻,但外面大客厅已响了九下,仍然无起床的意思。玉奎进来,把一封信扔在近床桌子上,出去了。信为妻由河南寄来,看封面便已知道了。薄薄的四页纸,轻描淡写不肯十分显露写信时的沉痛,但抑郁瘦弱苍白的脸儿,如在纸前摇晃。十七天前写此信时,她是如何的含蓄了不幸,强打精神用文字安慰在外的人!一面还说钝崽是怎样的想到他的爹。唉,不幸的孩子!你不出世也罢。爸爸对你简直是造了罪孽了。你娘若是没有你,也不会妨碍她的学业,你一来,你娘却只能放弃一切来照料你了。若不是为你,你娘那能走到那兵匪不分的故乡终日四乡奔走做难民?若不是为你,你爹这时也不会在这儿傍着别人了。牺牲了你爹娘的一切希望来养育你,你要是再爱哭爱病,纵或你爹是坏人,对你不敢要你做孝子,还有你娘,就是为料理你失了她康健的娘……做爸爸的想到你们母子,只有哭了。

为了可怜的异地母子们苦楚的解除,使我发疯。十一点时,跑到东安市场去占卦,只希望是能从那俨然道貌的长老脸上得到一点空虚的安慰。我不能明白我为什么便忽然成了菩萨的信徒。或者,妻之对于《明圣经》之虔敬,久而久之,我也便感化于妻之诚心中了吧。诚诚恳恳的,在一个发须全白了的占卦人面前,拈了香,磕了头,用妻的名义祷告了一阵,到结果,长老开口了。

这使我吃惊。我明明在平常时节看出他是一个老骗子,但这时为他那简单又略像夹了点粗暴的声音里,我全心倾倒于他了。我想,牧师这东西,果然是在祭台上能保持到他的应有的庄严,此外不必苛求于他,他已就尽了他救人的职务了。如像此时的长老样,他用他的严肃音容,抓着我的心,捏着我的感情,使我把当时对他的轻蔑还给他加倍的恭敬。在开口之前他先对我笑,这笑已就使我想跪下去请求他设法。

“这个,”那老神仙说,“这个是你男子的错处。年青人,稳健点,莫把自己掷到漩涡去。卦里明明说是两女争着一男子!”

我笑了。我暗想我的刚才的虔诚的可笑。我看出这骗子的聪明了。故作庄严使我良心的悦服,又把普通一个男子最关心最普遍的惑疑算在我账上。但我仍然是为他那不儿戏的态度所征服。待会儿,柔声问他:

“先生,莫把子儿排错了吧?错处只在‘争’字上,不然就是一男‘占’二女。”

“先生,我是替女人问卦的,不是我!”

我待要把我撇开起,好看这老骗子怎样的来转他的舵。说话间,我是再不能收藏我对他的鄙夷发笑的神气了。

但是他可更进了一步。

“年青人,我告你,你可看这卦。这是小星——讨姨太太的卦。不信么?以后灵验时再来谈谈吧。”

满口的胡说,我可不愿意再听了。

人到无聊时,求神,皈依宗教,是一个顶安全的隐藏地,但经过一番驴头不对马嘴的问答后,显见得求神是不成,还只好跑进人的队伍里求醉麻是可靠了。

下午便到真光去。视官上的盛宴,影戏院中是可以恣肆满足的。不过那老骗子的话总还在心里。这对我是异样滑稽的章法,倘若是真像那等小官僚一样,讨一个姨太太在家里。从老骗子口气上,可以看出姨太太这东西在社会上正在怎样的流行。他方面,朋友中,三十来岁的人,事业地位,是每日站到大学讲座上去教书,又不穷,竟叨不了旧社会的光,又赶不上年青人的队伍,彷徨无所归寄,做单身汉子的又不少。这世界,当这婚姻制度崩溃的时节,真是太多想不到的牺牲!

虽然是滑稽,正因为老骗子一提,自己却粘着在这滑稽事上,妻的方面暂时无形忘记了。在座位面前,大致就有不少的姨太太或准姨太太吧。适如其分的收拾得身儿很香。头则按照老爷的嗜好或剪或留。顾盼中都保留着一点诱惑老爷的章法。嘴唇为让老爷有胡子的嘴去擦的缘故特别抹得红红的。……接着是想起一个姨太太的生活——

每日陪到穿马甲戴红顶子瓜皮帽留有一小撮胡子的胖子老爷睡到九点十点半才起床。吃了饭便去公园喝茶。夜间不看电影就打点牌。间一两日又到老爷同事或亲戚家玩玩。天气略变就到瑞蚨祥去选老爷欢喜的衣料。……老爷吸大烟。学到打点泡子,替老爷扛枪,是应做的事。吃醋也是一个姨太太应有应会的事情。还有挨老爷的……还有读过书的姨太太是如何生活?所能猜详的是得多一桩上北京饭店跳舞的事情。但这就得看老爷为人如何了。老爷是旧式的老爷,懂女人是随时都在引诱男子;或随时都有为男子引诱之危险,老爷怕自己用钱买来的宝贝随了别人去,跳舞是必不能许可的。就是半新式的老爷,设若看得出自己姨太太,长得比别的女人更好看,跳舞想来也是以不去为稳健。本来在一个辉辉煌煌灯光如昼的大方客厅中,让自己姨奶奶去陪到别的年青漂亮小伙子搂着抱着,除了自己想从此升官发财,此外便是惧内的老爷吧。

从真光回来,得一点社会的新见解,就是照中国的经济情形看来,姨太太制度是不能废除也不必废除的。一个部中普通办事员,有个姨太太,不也是平常的常见事情么?一些军阀,不是正在采用“大夫妻五十”的制度么?女人方面呢,书,是读的,但知识这东西在男子身上是一个工具,在女人则成了一件装饰,不能与颈串一类物件生出两样用处来。因这样,妾制的保留,就更可以满足有了智识女人奢侈的欲望,是纵不适宜于多数人,但正如同近世的一切制度一个样,至少于女人,于有钱的男子,已能凭了那制度享福叨光了。

记四月初一的晚上

回到住处去,照老例八点半钟才能开夜饭。

在餐桌上,姨太太的事情似乎应该忘记了。

事实可并不如此。同餐桌,就有一个姨太太。虽然这是别人所有的财产,无从来印证市场那老骗子说我的事情。不过,这终是一个姨太太。我为我脑中所萦绕的预言,开始做一些略近于傻子的梦了。一上桌我就用些为平素不曾有的眼光去注意她的举动。而她,是不久,也就有了些感觉,这感觉,神秘的反应回来,我更傻了。

……不过,这人从装饰上行为上身分上都太同我理想到的姨太太生活离远了。这是制止我向傻的方面走去的一个小打击。姨太太人格的综合,我总以为是放浪一点是并不算过分的事。这人却小寡妇样的朴素,沉静又如同一个无风的湖面。若非从她那微长的蛋形脸庞上时常现出些三月间春风样子的和气笑容来,真容易使一个陌生人猜想到她是一个丧了良人的可怜未亡人。

必是天上支配命运之神有意要在我们中间玩弄一点把戏来开心,男女主人全都不在家。饭,便是特意为这几个长久住客开的了。同桌是六人。这年青奶奶正安排在自己的对面。每一度举箸去夹菜,眼睛便一与眼睛相触。记起日间那老骗子的言语,我无从禁止我去端详她那小小白脸儿。用一种非平时的异样注意去搜索对面的人的飘忽的神气,我在她未察觉以前便先感到了。在她脸上,我寻出了些天公打就她时雕凿的痕迹。我发见了些在往常忽略过了的颈部的曲线。我在她那一双白净匀整上面满被覆了绒样纤毛的耳轮上重新估了价值。那双用白玉粉末和奶油调合捏就的手,使我生出惊奇了。其实,这纵是罪过,就算那轻微一点的罪过吧。因我先时所寻觅的意思,还只是不能忘情于老骗子对我所示的预言。这方面,又恰是一个给人去从身体上发挥爱情的姨太太罢了。

——我不算一个皇后,但够得上做一个年青康健的男子的伴侣,身体完美无疵,灵魂亦还如处女清洁……像谁在我耳边启示,这样一来却坏了。我看她对我长久注意明了后的羞涩了。唉,真是一件坏事!这女人从我注视上,不知生出一些什么足以使她红脸的想头!她将把我对她注意的原故想到使我也红脸的事上去,那是无疑了。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去计算,除了到要女人睡下去心跳的事外真已无可做的事。她自己无端的红脸,就是准备一个男子对她扔给的爱情的接受。这我可以向天来证实,赌不拘何等的咒,我的罪,倘若是罪,实在是因了她犯罪,使我瞎猜瞎想,我才敢过去触摸那爱情!我把握着那红脸的印象,便忍了痛苦逃回房中了。

回到房中,我竟忽然发现了许多过去的冤屈似的,无从忍受的伏在床上了。要哭,并无眼泪。而且又觉得是应笑。不是新得了什么,也无失落的东西。我奇异我在过去居然能朦朦胧胧的一个人在此房中安住下来,如今是竟像办不到的事情了。烦恼如同一群蜂子,同时飞扑到心上来。我想把自己痛打一顿,我咬我自己的手臂。我又笑,笑我这时是快要发疯,准备在一条危险石梁上走路的人了。凡是发酒疯的人都得喝大量的酒,我是在此喝一些空空洞洞恋爱的苦酒,过一阵,我就要做疯子的事了。我同时又在嘲弄我自己,因为在醉麻的过程中我只一半是胡涂,另一半,我还保有我的清明,不单是能看人,看自己也还很清楚。

“这是恋爱么?”“是的,”我就回答我自己。我还附加解释,“趁着同是年青,就是互相把爱情完全建筑在对方的身体上,灵魂也会得到幸福的。一个看羊的牧女同到一个砍柴的黑少年就是这么办。我这样行为,我所感到义务的分量比较权利还要多。她是那样年青那样娟好却为一烟鬼所独占。为让她来认识爱情,我就做她一个情人也应当,别的影响我可不必再管了。”

我不知我呆了有许久。

听到里面屋子的笑语声,从不休息。大家于饭后肆无忌惮的说着各样精致的谑语,这正是客人们一个顶好的消遣法,老主人不在家则尤其可以放肆。

我不能做什么。甚至这未来而将要来到的恋爱道路应如何走去,也不能思索,我仍然只呆着。

不久,听到话匣子的一个跳舞曲开始战栗了。几个年青客人大致是也开始在互相搂着在那大厅子里闹起来了吧。我能猜想,她是必为了身分的原故,加以性格的沉静,跳舞于她却无分。在话匣子旁照料的必属她。她虽然不在厅中同别人搭着肩儿打回旋,那双雅致的脚儿,总会活活泼泼的蹈踏。

这也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情。大家都寻得出许多机会来将另一个人的脸搁到自己肩上来,大家都可以从繁促的曲子中将跳着的心儿去接受同舞的人疲乏后的一度柔媚的斜睇,我为什么不去混到这一群快乐人中去胡闹?

只有将身从床上举起的力量,我是旋又颓然倒在床上了。一个负了罪的人胆子是格外虚。一个有了恋爱的人,羞怯是每每会不自觉的跑到脸上来。我没有敢出去的气概了。

让时间慢其脚步而走去,尽跳舞曲搅扰我灵魂的安宁,我把妻在过去所给我的温柔与目下我能想到的妻的痛苦引到自己心上来,以便抵抗所有的诱惑。我愿意从这中得了救。

唉,用旧的印象防御,让新的诱惑来攻击,妻所给我的力终于消失罄尽了。我用新生的欲望杀死了对妻的爱情了。我把一些因妻而来的苦恼全部隐藏于这新的幸福阴影下头了。我找出了些新的义务和权利,我要在妻以外挖掘一个年青女人身上所秘藏的爱情矿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