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篁君日记·雨后·长夏(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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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2)

她更为难了。也不能说“我如今把钱收下,”也不能说“钱不收是有为难处。”她了解他的哭的意义,但不能奉陪。一个作娼的眼泪是流在一些别的折磨上去了,到二十岁左右也流完了。没有悲观也没有乐观,生活在可怕懵懂中,但为一些恶习惯所操纵,成为无耻与放荡,是娼妓的通常人格。天真的保留是生活所不许的一种过失,少滑巧便多磨难。他把她仅有的女性的忠实用热情培养滋长,这就是这时为难的因缘了。若所遇到的是另外一个男人,她是不会以为不应当收下的。她是在一种良好教训下学会了敲诈以及其他取钱方法的一个人,如今却显得又忠实又笨,真真窘着了。

他哭着,思量这连被骗也无从的过去而痛心。加以眼前的人是显得如此体贴,如此富于人的善性,非常伤心。

“我求你,不要这样了,这又是我的过错。”女人说了女人也心中惨。

一切的过失,似乎全应当由女人担负,这是作娼者义务。责任的承当却比如命运所加于其他灾难一样,推摆不脱也似从不推摆。喔,无怪乎平常作小姐太太的女人觉得自己是高出娼妓多远,原来这委屈是只有她们说的婊子之类所有。婊子是卑贱而且肮脏的,我们都得承认。作婊子的也就知道自己算不得人,处处容忍。在这里我们却把婊子的伟大疏忽了,都因为大家以为她是婊子。

他听到女人的自认过错,和顺可怜,更不能制止自己的悲苦。

世界上,一些无用男子是这样被生活压挤,作着可怜的事业,一些无用的女子,却也如此为生活压力变成另一型式,同样在血中泪中活下,要哭真是无穷尽啊!

他想起另外一个方法了,他决心明天来,后天来,后后天又来,钱仍然要女人先收,转给了那仿佛假母的妇人。

“当真来么?”

“当真。”

“我愿意我——”她说不下去了,笑,是苦笑。

“怎么样呢?你不愿意我来么?”

“是这样说也好吧。”

“不这样说又怎样?”

“我愿意嫁你,倘若你要我这旧货的话。”她哭了。“我是婊子,我知道我不配作人的妻,婊子不算是人,他们全这样说!即或婊子也有一颗心,但谁要这心?在一个肮脏身上是不许有一颗干净的心吧。……可是我爱你,我愿意作你的牛马,只要你答应一句话!”

似乎作梦,他能听她说这样话。而且说过这些话的她,也觉得今天的事近于做梦了,她说的话真近于疯话了。

他们都为这话愣着了,她等他说一句话。他没有作声,她到后,就又觉得是不成,仍然哭下来了。

他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他能照她所说,让她随了自己在一块住,过那穷日子的可怜生活么?这样说过的她,是真能一无牵挂,将生活一变么?

是不行吧。

他来细想。想到自己,是很可怜的无用的人,还时时担心到饿死,这岂能是得一个女人作伴的生活。生活的教训,养成了他的自卑自小,说配不配的话,在他一考虑,倒似乎他不配为一个女人作夫了。即说女人是被人认为婊子的人,把她从肮脏生活中拖出,自己也不是使人得到新生的那类男子。

他心想:“我才真不配!”

静静的来想一切,是回到自己住处以后的事。

总之,这样想,那样想,全是觉得可惨。

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中,把心当成一座桥,让一切过去事慢慢爬过这桥,饭也不吃了。他想先看清楚自己,再找第二次机会看清楚别人。他想在过去生活上找一结论,有了结论则以后对这婊子就有把握了。

……

在上灯出门以前,他在那一本每日非写一页字不可的日记册上,终于写道:

“我是第一次作个一个女子的男人了。”

他的出门是预备明天可以再写这样一行,把第一次的“一”字改成“二”字。

本篇发表于1928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19卷第11号。署名甲辰。

有学问的人

这里,把时间说明,是夜间上灯时分。黄昏的景色,各人可以想象得出。

到了夜里,天黑紧,绅士们,不是就得了许多方便说谎话时不会为人从脸色上看出么?有灯,灯光下总不比日光下清楚了,并且何妨把灯捻熄。

是的,灯虽然已明,天福先生随手就把它捻熄了,房子中只远远的路灯光从窗间进来,稀稀的看得清楚同房人的身体轮廓。他把灯捻熄以后,又坐到沙发上来。

与他并排坐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青的,已经不能看出相貌,但从声音上分辨得出这应属于标致有身分的女人。女人见到天福先生把灯捻熄了,心稍稍紧了点,然而仍坐在那里不动。

天福先生把自己的肥身镶到女人身边来,女人让;再进,女人再让;又再进。局面成了新样子,女人是被挤在沙发的一角上去,而天福先生俨然作了太师模样了,于是暂时维持这局面,先是不说话。

天福先生在自己行为上找到发笑的机会,他笑着。

笑是神秘的,同时却又给了女人方面暧昧的摇动。女人不说话,心想起所见到男人的各样丑行为。他料得当前的男子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所采取的是什么样的行动,她待着这事实的变化,也不顶害怕,也不想走。

一个经过男子的女人,是对于一些行为感到对付容易,用不着忙迫无所措手足的。在一些手续不完备的地方男子的卤莽成为女人匿笑的方便,因了这个她更不会对男子的压迫生出大的惊讶了。她能看男子的呆处,虽不动心,以为这呆,因而终于尽一个男子在她身体上生一些想头,作一些呆事,她似乎也将尽他了。

“黄昏真美呵!”男子说,仿佛经过一些计算,才有这样精彩合题的话。

有学问的人“是的,很美。”女人说了女人笑,就是笑男子呆,故意在找方便。

“你笑什么呢?”

“我笑一些可笑的事同可笑的人。”

男子觉得女人的话有刺,忙退了一点,仿佛因为女人的话才觉到自己是失礼,如今是在觉悟中仍然恢复了一个绅士应有的态度了。

他想着,对女人的心情加以估计,找方法,在言语与行为上选择,觉得言语是先锋,行为是后援,所以说:

“虽然人是有年纪了,见了黄昏总是有点惆怅,说不出这原由……哈哈,是可笑呵!”

“是吧……”女人想接下去的是“并不可笑”,但这样一说,把已接近的心就离远了。这是女人的损失,所以她不这样说。她想起在身边的人,野心已在这体面衣服体面仪容下跃跃不定了,她预备进一步看。

女人不是怎样憎着天福先生的,不过自己是经过男子的人,而天福先生的妻又是自己同学,她在分下有制止这危险的必需。她的话,像做诗,推敲了才出口,她说:“只有黄昏是使人恢复年青心情的。”

“可是你如今仍然年青,并不为老。”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还说年青吗?”

“那我是三十五六了。”

“不过……”

女人不说完,笑了,这笑也同样是神秘,摇动着一点暧昧味道。

他不承认这个。说不承认这个,是他从女人的笑中看出女人对于他这样年龄还不失去胡思乱想的少年勇敢的嘲弄。他以为若说是勇敢,那他已不必支吾,早卤莽的将女人身体抱持不放了。

女人继续说:“人是应当忘记自己年纪来作他所要作的事情的——不过也应把他所有的知识帮到来认清楚生活。”

“这是哲学上的教训话。”

“是吗?事实是……”

“我有时……”他又坐拢一点了,“我有时还想作呆子的事。”

女人在心上想,“你才真不呆呀!”不过,说不呆,那是呆气已充分早为女人所看清了。女人说,“呆也并不坏。不过看地方来。”

天福先牛听这话,又有两种力量在争持了,一是女人许他呆,一是女人警他呆到此为止:偏前面,则他将再进一点,或即勇敢的露出呆子像达到这玩笑的终点。偏后面,那他是应当知趣。不知趣,再呆下去,不啻将自己行为尽人机会在心上增长鄙视,太不合算了。

他迟疑。他不作声。

女人见到他徘徊,女人心想男子真无用,上了年纪胆子真小了,她看出天福君的迟疑原故了,也不作声。

在言语上显然是惨败,即不算失败,说向前,依赖这言语,大致是无望吧。本来一个教物理学的人,是早应当自知用言语作矛,攻打一个深的高的城堡原是不行的。他想用手去,找那接触的方便。他这时记起毛里哀的话来了,“口是可以攻进女人的心的,但不是靠说话”。

不是靠说话,那么,把这口,放到女人……这敢么?这行么?

女人方面这时也在想到不说话的口的用处了,她想这呆子,话不说,若是另外发明了口的用处,真不是容易对付的事。若是他有这呆气概,猛如豹子擒羊,把手抱了自己,自己除了尽这呆子使足呆性以外,无其他方法免避这冲突。

若果天福先生这样作,用天福先生本行的术语说,物理的公例是……但是他不作,也就不必引用这话了。

他不是爱她,也不是不爱她;若果爱是不必在时间上生影响,责任只在此一刻,他将说他爱她,而且用这说爱她的口吻她的嘴,作为证据,吻以外,要作一点再费气力的事,他也不吝惜这气力。若果爱是较亲洽的友谊,他也愿说他爱她。

可是爱了,就得……到养孩子。他的孩子却已经五岁了。他当然不能再爱妻的女友。

那就不爱好了。然而这时妻却带了孩子出了门,保障离了身,一个新的诱惑俨若有意凑巧而来。且他能看出,面前的女人不是蠢人。

他知道她已看出的年青的顽皮心情,他以为与其说这是可笑,似乎比已经让她看出自己心事而仍怯着的可笑为少。一个男子是常常因为怕人笑他呆而作着更大的呆事的,这事情是有过很多的例了,天福先生也想到了。想到这样,更呆也呆不去,就不免笑起来了。

他笑他自己不济。这之间,不无“人真上了年纪”的自愧,又不无“非呆不可”的自动。

她呢,知道自己一句话可以使全局面变卦,但不说。

并不是故意,却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言语,说,“近来密司王怎么样?”

“我们那位太太吗?她有了孩子就丢了我,……作母亲的照例是同儿子一帮,作父亲的却理应成天编讲义上实验室了。”

话中有感慨,是仍然要在话上找出与本题发生关系的。

女人心想这话比一只手放到肩上来的效力差远了,她真愿意他勇敢一点。

她于是又说:“不过你们仍然是好得很!”

“是的,好得很,不像从前几年一个月吵一回的事了。不过我总思若同她仍然像以前的情形,吵是吵,亲热也就真……唉,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完了。”

“人并不老!”

“人不老,这爱情已经老了。趣味早完了。我是很多时候想我同她的关系,是应维持在恋爱上,不是维持在家庭上的,可是——”

说到这里的天福先生,感慨真引上心了,他叹气。不过同时他在话上是期待着当成引药,预备点这引药,终于燃到目下两人身上来的。

女人笑。一面觉得这应是当真的事,因为自己生活的变故,离婚的苦也想起来了,笑是开始,结束却是同样叹息的。

那么,一面尽那家庭是家庭,一面来补足这阙陷,从新来恋爱吧。这样一来在女人也是有好处的,天福先生则自然是好。

女人是正愿意这样,所以尽天福先生在此时作呆样子的。她要恋爱。她照到女人通常的性格,虽要攻击是不能,她愿意在征服下投降。虽然心上投了降,表面还总是处处表示反抗,这也是这女人与其他女人并不两样的。

在女人的叹息上,天福先生又找出了一句话,——“密司周,你是有福气的,因为失恋或者要好中发生变故,这人生味道是领略得多一点。”

“是吧,我就在成天领略咀嚼这味道,也咀嚼别的。”

“是,有别的可咀嚼的就更好。我是……”

“也总有吧。一个人生活,我以为是一些小的,淡的,说不出的更值得玩味。”

“然而也就是小的地方更加见出寂寞,因为其所以小,都是软弱的。”

“也幸好是软弱,才处处有味道。”

女人说到这里就笑了,笑得放肆。意思仿佛是,你若胆子大,就把事实变大吧。

这笑是可以使天福先生精神振作来干一点有作有为的大事的,可是他的头脑塞填了的物理定律起了作用,不准他撒野。这有学问的人,反应定律之类,真害了他一生,看的事是倒的,把结果数起才到开始,他看出结果难于对付,就不呆下去了。

他也笑了,他笑他自己,也像是舍不得这恰到好处的印象,所以停顿不前。

他停顿不前,以为应当的,是这人也并不缺少女人此时的心情,他也要看她的呆处了。

她不放松,见到他停顿,必定就又要向前,向前的人是不知道自己的好笑处糊涂处,却给了“勒马不前”的人以趣味的。

天福先生对女人,这时像是无话可说了,他若是非说话不可,就应当对他自己说,“谁先说话谁就是呆子!”他是自己觉得自己也很呆,但只是对女人无决断处置而生出嘲弄自己的理由的。在等候别人开口或行为中,他心中痒着,有一种不能用他物理学的名词来解释的意境的。

女人想,同天福先生所想相差不远,虽然冒险心比天福先生来得还比较大,只要天福先生一有动作,就准备接受这行为上应有的力的重量。然而要自己把自己挪近天福先生,是合乎谚语上的“码头就船”,是办不到的。

我们以为这局面便永远如此哑场下去,等候这家的女主人回来收场么?这不会,到底是男子的天福先生,男子的耐心终是有限,他要话说!并且他是主人,一个主人待客的方法,这不算一个顶好的顶客气的方法!

且看这个人吧。

他的手,居然下决心取了包围形势,放到女人的背后了。然而还是虚张声势,这只手只到沙发的靠背而止,不能向前。再向前,两人的心会变化,他不怕别的,单是怯于这变化,也不能再前进了。

女人是明白的。虽明白,却不加以惊讶的表示,不心跳,不慌张,一半是年龄与经验,一半自然还是有学问,我们是明白有学问的人能稳重处置一切大事的。这事我们不能不承认是可以变为大事的一个手段啊!

天福先生想不出新计策,就说道:

“密司周,我们适间说的话真是有真理。”

“是的。难道不是么?我是相信生活上的含蓄的。”

“譬如吃东西,——吃酒,吃一杯真好,多了则简直无味,至于不吃,嗅一嗅,那么……”

“那就看人来了,也可以说是好,也可以说不好。”

“我是以为总之是好的,只怕不有酒!”

天福先生打着哈哈,然而并不放肆,他是仍然有绅士的礼貌。

他们是在这里嗅酒的味道的。同样喝过了别的一种酒,嗅的一种却是新鲜的,不曾嗜过的,只有这样觉得是很好。

他们谈着酒,象征着生活,两人都仿佛承认只有嗅嗅酒是顶健全一个方法,所以天福先生那一只准备进攻的手,不久也偃旗息鼓收兵回营了。

黄昏的确是很美丽的,想着黄昏而惆怅,是人人应当有的吧。过一时,这两人,会又从黄昏上想到可惆怅的过去,像失了什么心觉到很空呵!

黄昏是只一时的,夜来了,黑了,天一黑,人的心也会因此失去光明理知的吧。

女人说:“我要走了,大概密司王不会即刻回来的。我明天来。”

说过这话,就站起。站起并不走,是等候天福先生的言语或行为。她即或要走,在出门以前,女人的诱惑决不会失去作用!

天福先生想,乘此一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想象抱了这女人以后,她会即刻坐沙发上来,两人在一块亲嘴,还可以听到女人说“我是也爱你,但不敢”的话。

他所想象是不会错的,如其他事情一样,决不会错。这有学问的上等人,是太能看人类的心了。只是他不做。女人所盼望的言语同行为,他并不照女人希望去作,却呆想。

呆想也只是一分钟以内的事,他即刻走到电灯旁去,把灯明了。

两人因了灯一明,俨然是觉得灯用它的光救了这危难了,互相望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