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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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主妇集(6)

小阮望着衣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份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身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淫荡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色,接着又说:

“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

“真是像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大阮明白这意思,问那同房: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山东学生,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

“玉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像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

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同房,小阮却抢口答说:“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山东学生,掉头向壁间看书架上书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气,明白他不乐意和生人谈话,怕同房难为情,所以转而向山东学生闲聊,讨论一些戏文上的空泛问题。山东学生倒还知趣,把头脸收拾停当,出门去了。刚走过后,小阮就说:“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大阮说:“小三爷,你脾气真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改。你什么时候姓刘了?做什么生意?来,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的经验!说老实话一听到‘清’我以为你早蹩到武汉,被人缚好抛到大江里喂鱼吃了。后来从大姑信上知道你已过广东,恰好广东又来一个地覆天翻,你纵有飞天本领也难逃那个劫数。可是你倒神通广大,居然跑到北京来了。我羡慕你几年来的硬干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纸烟狂吸,一面对大阮望着。似真似讽的说:“七叔,你这几年可活得很存意思。你越发漂亮了。你样子正在走运。”

大阮只明白话中意思一半,又好像有意只听取那话中一半,混和了谦虚与诚实说:“我们可说是混日子,凡事离不了一个混字。进这学校就重在可以混毕业,在新闻界服务为的是混生活,在戏子里混,在酒肉里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么运,还得问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个受科学洗礼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见小阮衣着显得有点狼狈,就问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并问他吃不吃过晚饭。且从别一件事说起,转入家境大不如前一类情形上去。用意虽不在堵塞这位贤侄向他借钱的口,下意识却暗示到小阮,要开口也有个限度。但他的估计可错了。

小阮说:“我想在北京住下来,不知道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住。不用见熟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

大阮想了一会儿,以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说。问明白小阮住在前门外客店里,就同小阮回到客店,两人谈了一整夜的话,互相知道了几年来两人生活上的种种变化。大阮知道这位侄大人身边还富裕,就放心了许多。至于小阮的出生入死,种种冒险经过,他却并不如何引起兴趣。他说他不懂什么叫“革命”,因为他的心近来已全部用在艺术方面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艺术批评家,鉴赏家,将来若出洋就预备往英国去学艺术批评。他熟识了许多有希望的艺员,除了鼓励他们,纠正他们,常常得写文章外,此外还给上海杂志写点小品文,且预备办一刊物。说到这些话时,神气间的成功与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时写信给大阮情景一样。从这种谈话中,把两人的思想隔阂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显得活泼了点,话多了一点。到后来甚至于男女事情也谈过了。由客气转而为抬扛,把往年同在学校读书时的友谊完全恢复了。

第二天两人在北大附近一个私人寄宿舍里,用大阮名义看好了一间房子,又大又清净,把行李取来,添制了一些应用东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处两叔侄又畅畅快快谈了一个整天,到分手时,大阮对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认为其所以作成这种神秘,还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处,不过是行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这种印象,使他对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几分悲观,以为小阮成龙成蛇不可知,总而言之是一位危险人物。但两人既生活在一个地方,小阮囊中似乎还充裕,与大阮共同吃喝看戏,用钱总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对小阮荒唐,渐渐的也能原谅而且习惯了。

两人同在一处每天语言奋斗的结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点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个月,小阮忽然说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认真说出他的意见:“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个地方,与你不合宜。”

小阮说:“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每天和你成天看戏说白话,就合宜吗?”

“我不以为什么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里除了钻进煤洞里短期活埋无可玩。你想作点什么事,那里没有什么事可作。”

“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可作的?一个要作事的人,关在黑牢里也还有事作!如其你到那儿去!一定无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切你所熟习的。花五十元买一瓶香水送给小玫瑰,又给女戏子写文章收回十块钱。离开了这个大城,你当然无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么世界,我问你。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吗?”

“先生,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说的已经坏透了,一切高尚动机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虫豸,人心在腐烂,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会好!你想想,这几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变好一点?另外有多少人腐烂在泥土里,对于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好处?!”

“对多数当然有好处。至于对你个人,不特好像无好处,并且实在无意义。可是革命成功后,你就会知道对你是什么意义了。第一件事是没收你名下那三千亩土地,不让你再拿佃户的血汗来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们这种人去抬轿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时节看看你还合宜不合宜。这一天就要来的。自然会来的!”

“自然会来,那还用得着你去干吗?”

“七叔,你简直不可救药。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说笑话,不可救药的我,看你还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稳当。XX是对你们所谓高尚理想完全不能了解,对你们这种人不大客气,碰到了他们手上就难幸免。你一去那里,我断定你会糟。在这地方出事我还多少有点办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纵有三头六臂,依然毫无用处。”

话谈得同另一时两人谈话情形差不多,僵无可僵,自然不能不结束了。

小阮说:“好,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不用谈这个。”

小阮似乎自己已变更了态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场喝酒。大阮担心是计策,以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来了五百块钱,喝了酒还是跟他借钱,便推说已有约会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华乐戏院包厢里听戏,小阮却找来了,送给大阮一个信件,要大阮看。原来是香港汇给小阮的两千块钱通知。

小阮说:“我还是即刻要走路。这款项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来,留在你手边,到我要用时再写信告你,我若死了,这钱望你寄把在上海的八弟。”说完这话,不待大阮开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伟人的毒。

半月后平津报纸载出消息,唐山矿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资大罢工。接着是六个主持人被捕,且随即被枪决了,罢工事自然就完全失败,告一结束。在枪决六个人中,大阮以为小阮必在场无疑。正想写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却接堂兄来信,说有人在广州亲眼见小阮业已在事变中牺牲。既有了这种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过北京等等情形告给堂兄。

对于小阮的失败,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热情而无常识,富于热情,所以凡事有勇气去做,但缺少常识,做的事当然终归失败。事不过三次,在武汉侥幸逃脱,在广州又侥幸逃脱,到了第三次可就终难免命运注定那一幕悲剧。虽然也觉得很悲伤,但事前似乎很对他尽了忠告,无如不肯接受这种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叹。费躇蹰的倒是小阮名分下这一笔钱,到底是留在手边好,还是寄过上海好?末了他却考虑到堂兄那一方面,以为若把钱寄过上海,告明白这钱来源,小阮八弟必把小阮最近在北方的事告给他父亲,两次凶耗除了增加老人的哀痛别无意义。若不即寄去,且等等一年半载,事情或者反而较好。至于他决定了这个办法,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可不用提了。

过了一年,小阮尚无消息。在所有亲友中都以为小阮一定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笔钱在手边。

因为这笔钱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个小刊物。

大阮的性情,习惯,以至于趣味,到决定要成家时,似乎不可免会从女伶和娼妓中挑选一个对手。但他并不是傻子,他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起了此后的家业。几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点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种觉醒,不肯作“报应”了。更有影响的或者还是他已在学校里被称为“作家”,新的环境有迫他放弃用《疑雨集》体写艳情诗,转而来用新名词写新诗的趋势。恰好这一年学校有意多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大阮写诗的灵感自然而然多起来。结果他成了诗人,并且成了学校中一个最会装饰的女学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独生子,大阮也问明白了女的父亲是南京新政府一个三等要人,订婚事很容易就决定了。

订过婚,大阮生活全变了。虽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样子。虽不是国民党员,但对党同情可越来越多了。

大阮毕了业,凭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龙佳婿三种资格,受欢迎回到母校去作训育主任。到学校见一切都好像变了样子,老校长仿佛更老了一点,讲堂家具仿佛更旧了一点,教书的同事大多数是昔时的老同学。大家谈起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都不免感慨系之。训育主任早死了,张小胖到X国做XX去了,一个音乐教员做和尚去了,这个那个都不同了。世界还在变!

大阮心想,一定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个前训育主任,他记起了那打更的刘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寻这个人,原来当真还是老办法,正在墙边砌砖头,预备焖狗肉下酒!老更夫见大阮时,竟毫不表示惊讶,只淡淡漠漠似的说:

“大先生,你又回来了吗?你教书还是做主任?”

大阮说:“老刘,这里什么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打更的却笑着说:“先生,都得变,都得变。世界不同,狗肉也不容易烂了,不是它不烂,是我牙齿坏了。”

大阮觉得打更的倒有点近于许多旧读书人找寻的“道”。新读书人常说的“哲学味”。

民国二十X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监狱里有个运动军队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编号四十八,因为要求改善监狱待遇,和另外一个姓潘的作家绝食死了。这匪犯被捕是在数年前唐山矿工大罢工一个月以后的事,用的是刘深甫姓名。将近年底时大阮接到一个无名氏写寄北京大学辗转送来的一封信,告给大阮这个消息。内容简单而古怪,姓刘的临死前说大阮是他的亲戚,要这个人转告大阮一声,此外无话。写信的人署名四十九,显然是小阮在狱中最接近的难友。得到这古怪的信件后,大阮想去想来总想不出姓刘的究竟是谁,怎么会是他的亲戚。两天以后无意中记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时对那山东同学说的几句话,才了悟刘深甫就是小阮,原来小阮的真正死耗还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他相信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这种信对大阮的意义,不是告给他小阮的死耗,却近于把一个人行将忘却的责任重复提起。他的难受是本题以外的。大阮想作点什么事纪念一下这个人,想去想来不知作什么好。到后想起那个打更人,叫来问明白了他的酒量后,答应每月供给这打更的十斤烧酒,才像完了一种心愿。

大阮从不再在亲友面前说小阮的胡涂,却用行为证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还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为的是他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正确信仰。他信仰的是什么,没有人询问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个明白。

他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找寻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多一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得很幸福,尤其是像大阮这种人。

二十四年四月十四日

本篇发表于1937年6月1日《文学杂志》第1卷第2期。署名沈从文。

王谢子弟

七爷等信信不来,心里着急,在旅馆里发脾气。房中地板上到处抛得有香烟头,好像借此表示要不负责一切不负责的意思。

算算日子,已经十九,最末一个快信也寄了七天,电报去了两天。盼回信还无回信。七爷以为家中妇人女子无见识,话犹可说,男子可不该如此。要办事就得花钱,吝啬应当花的钱,是缺少常识,是自私。

“什么都要钱!什么都要钱!这鬼地方那比家乡,住下来要吃的,捉一只肥鸡杀了,就有汤喝。闷气时上街走走,再到万寿宫公益会和老道士下一盘棋,一天也就过去了。这是天津!一走动就得花钱,怕走坐下来也得花钱,你就不吃不喝躺到床上去,还是有人伸手向你要钱!”

七爷把这些话写在信上,寄给湖北家里去,也寄给杭州住家的两个堂兄,都没有结果,末了只好拿来向跟随茅大发挥。

其时茅大在七爷身边擦烟嘴,顺口打哇哇说:“可不是!好在还亏七爷,手捏得紧紧的,花一个是一个,从不落空。若换个二爷来,恐怕早糟了。”

七爷牢骚在茅大方面得了同情后,接口说:“我知道我凡事打算,你们说不得一背面就会埋怨我(学茅大声气):‘得了,别提我家七爷吧,一个钉子一个眼,一个钱一条命。要面子,待客香烟五五五,大炮台,不算阔,客一走,老茅,哈德门!真是吝啬鬼!’我不吝啬怎么办。钱到手就光,这来办事什么不是钱。大爷三爷好像以为我是在胡花,大家出钱给我个人胡花,大不甘心似的。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们那知道七爷认真办事,任劳任怨的苦处。可是我昨天打了一卦,算算今天杭州信不来,家里信会来。”

“会来吗?才不会来!除了捏紧荷包,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若不是为祖上这一点产业,作子孙的不忍它不明不白断送掉,我不舒舒服服在家里作老太爷,还愿意南船北马来到这鬼地方蹩穷气?”

茅大说:“他们不体谅七爷,殊不知这事没有七爷奔走,谁办得了?也是七爷人好心好,换谁都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