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新与旧·长河(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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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长河(4)

他预备过河去看看。对河萝卜溪村子里,住了个人家,和他关系相当深。他得把这个重要消息报告给这个一村中的领袖知道,好事先准备一番,免得临时措手不及,弄得个手忙脚乱。

他又想先到镇上去看看,或者还有些新消息,可从吃水上饭的人方面得到。因此收拾了摊子,扣上门,打量上路。其时碧空如洗,有一群大雁鹅正排成人字从高空中飞过。河下滩脚边,有三五只货船上滩,十多个纤夫,伏身在干涸过了的卵石滩上爬行,唉声唉气呼喊口号。秋天来河水下落得多,溶口小,许多大石头都露出水面,被阳光漂得白白的,散乱在河中,如一群一群白羊。玩猴儿戏的已下坳赶路走了,大路上又来了七个爬松毛的吕家坪人,四个男子,三个女人,背上各负了巨大的松毛束,松毛上还插了一把把透红山果和蓝的黄的野花。几个人沿路笑着骂着,一齐来到坳上。老水手想起前年热闹中封船、拉夫、输送队、慰劳队,等等名色,向一个爬松毛的年青女人说:

“嫂子,嫂子,你真不怕压坏你的肩膊,好气力!你这个怕不止百五十斤吧。”

那妇人和其他几个人,正把背上负荷搁在坎旁歇憩,笑着不作声。另外一个男子却从旁打趣说双关话调弄女的。

“伯伯,你不知道,大嫂子好本事,压得再重一些也经得起。”

其他两个年青妇女都咕喽咕喽笑将起来。负荷顶多那个妇人,因为听得出话中有刺,就回骂那同伴男子:

“生福,你个悖时的,你舌子上可生疔?生了疔,胡言谵语,赶快找杨回回,免得绝香火。”

男的说:“嫂子,我不生疔。我说你本事好,经得起压,不怕重,不怕大。雷公不打吃饭人!”

“我背得多背得少,不管你生福的事。”

“不管我的事,好。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是夸奖你,难道世界变了,你是共产党,人家说好话也犯罪?”

“你这人口好心坏。口上多蜜,心上生蛆,你以为我不懂。”

“你懂个什么,你只懂……光棍心多,令人开口不得。”

另外一个顶年青,看来好像是和那男的有点情分的女人,就插嘴说:“唉嗨。得了罢了,又不是桃子李子,虫蛀了心,怎么坏?”

那男的说:“真是,又不是桃子李子,心那里会坏。又不是千里眼,有些东西从里面坏了,眼睛也见不着!”

因为这句话暗中又伤到原来那个妇人,妇人就说:“烂你的舌子,生福。”

男的故意装做听不懂她的意思:“你说什么?舌子不咬就不会烂的!”

“狗咬你。”

“是的,狗咬我。我舌子好像差点就被一只发了疯的母狗咬掉过!有一天在一棵大桐木树阴下,我还说,狗,狗,你轻点咬!咬掉可不是玩的!”

因为说到妇人不想提起的一点隐秘事情,女的发急了,红着脸说:“悖时砍脑壳的,生福,你再说我就当真要骂了!”

男的涎皮笑脸说:“阿秋嫂子,你骂!你骂我也会骂。你骂不过我。”

“你贼嘴贼舌,以后不得好死,死了还要到拔舌地狱受活罪,现眼现报。”

另一个女的想解围:“够了,活厌了再死不迟。阿秋嫂子,你就听他嚼舌根,信口打哇哇,当个耳边风算什么。”

“他占我便宜!”

“就让他一点也成。口里来,耳边去,我敢打包票,占不了什么。”

那男的只是笑:“是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拔了萝卜眼儿在,占点小小便宜,少了什么。”

因为越说越放肆,而且事情总离不了那点过去。被说及的那个妇人,唯恐说下去更不中听,着急起来,气愤不过,想用爬松毛的竹耙子去赶着男的打两下。男的见事不妙,棍子快到头上,记起男子不与女斗的格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哈哈大笑,躬起个腰,负荷松毛束,赶先走下坳去了。

另外几个女的男的也一同带笑带闹走了。

原有那个吵嘴妇人,憋了一肚子气,对看祠堂的老水手说:“伯伯,你看,我们这地方去年一涨水,山脉冲断了,风水坏了,小伙子都成了野猪,三百斤重,一身皮包骨,单是一张嘴有用处。一张嘴到处伤人。”

老水手笑着回答说:“不说不笑,就会胡闹。嘴也有嘴的用处,没有事情时,唱点歌好快乐!……你看那边山多好。”

原来山前另外一个坳上枫木树下,正有个割草青年小伙子在唱歌,即景生情,唱的是:

三株枫木一样高,

枫木树下好恋姣;

恋尽许多黄花女,

佩烂无数花荷包。

因为并无人接口,等等自己又接下去唱道:

姣家门前一重坡,

别人走少郎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那个?

那女的正心中有气不能出,对远处割草青年,遥遥的吐出一个“呸”字,笑着说:“花荷包,花抱肚;你娘有闲工夫为你做!”一声吆喝叫了个倒彩,把撑松毛用的木杈子拿起,背着松毛走了。

老水手眼看着几个女人走下坳后,自言自语的说:“花荷包,花抱肚,佩烂了,穿烂了,子弟孩儿们长大了。日子长咧。‘新生活’一来,派慰劳队,找年青娘儿们,你们都该遭殃!”

老水手随即也就上了路,向吕家坪镇上走去。打从一个局所门前经过时,见几个税丁无事可作,正在门前小凳子旁玩棋,不像是“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油号看看,庄上管事已赶场收买五倍子去了,门前靠墙边斜斜的晒了许多油篓子,一只笋壳色母鸡在油篓后刚生过蛋,猛被人惊吓,大声叫喊飞上墙去,也不像“新生活”要来的样子。又到团练公所去,只见师爷正歪着头舐笔尖,在为镇上妇人写家信,把信写好后,念给妇人听,妇人一面听一面拉衣袖拭泪,倒仿佛是同“新生活”多少有点关系。于是老水手一面抓着腮帮子,一面探询似的问局上师爷:

“师爷,团总赶场去了吗?多久回来?”

师爷看看是弄船的:“喔,大爷。团总晚上回来。”

“县里有人来……?”

“委员早走了。”

“什么委员?”

“看萝卜的那个委员。”

老水手笑了,把手指头屈起来记数日子:“师爷,那是上一场的事情!我最近好像听人说,……下头又有人来,……我不大相信。”

那请托师爷写家信的老妇人,就在旁搭口说:“师爷,请你帮我信上添句话,就说:‘十月你不寄钱来,我完不了会,真是逼我上梁山。我又不是共产党,该账不还账!’你尽管那么写。我要吓吓他。”

师爷笑将起来:“嫂子,你不要恐吓他。你老当家的有钱,他会捎来的。”

妇人眼泪汪汪的:“师爷你不知道,桃源县的三只角迷了他的心,三个月不带钱来,总说运气不好。不想想我同三冒儿在家里吃什么过日子。”

老水手说:“嫂子你不要心焦,天无绝人之路。三只角迷不了他,他会回心转意的。”

妇人拉围裙角拭去眼泪,把那封信带走后,老水手又向师爷说:“他是不是在三十六师?我想会要打仗了!”

师爷说:“太平世界,除了戏台上花脸,手里痒痒的弄枪弄棒,别的有什么仗打?我不相信现在省里有人要打仗。大爷,你听谁造的谣言?”

这事本来是老水手自己想起随口说出的,接下去,他还待说说“新生活”快要来了的意见。可是被师爷说是造谣言,便不免生出一点反感。于是觉得师爷那副读书人样子,会写几个字,便自以为是“智多星”,好像天下事什么他都不相信,其实只是装秀才。因此不再说什么,作成一种“信不信由你”的神气,扬扬长长走开了。出得团练局,来到杨姓祠堂门前,见有五六个小孩子蹲在那大青石板上玩骰子,拼赌香炷头。老水手停了停脚逗他们说:“嗐,小将们,还不赶快回家去,他们快要来了,要捉你们的!”

小孩子好奇,便一齐回过头来带着探询疑问神气:“是谁捉我们?”

“谁,那个‘新生活’要捉你们。”

一个输了本火气大的孩子说:“‘新生活’捉我们,鬼老二单单捉你。伸出生毛的大手,要扯你的后脚,逃脱不得。”

老水手见不是话,掉过头来就走,向河边走去。到河边他预备过渡。河滩上堆满了各样农产物,有不知谁家新摘的橘子三大堆,恰如三堆火焰,正在装运上船。四五个壮年汉子,快乐匆忙的用大撮箕搬橘子下船,从摇摇荡荡的跳板上走过去,到了船边,就把橘子哗的倒进空舱里去。有人在商讨一堆菜蔬价钱,一面说,一面做成赌咒样子。

上了渡船,掌渡的认识他,正互相招呼。河边又来了两个女子,一个年纪较小的,脸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葱绿布衣,月蓝布围腰,围腰上还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银链子约束在背后,一条辫子盘在头上,背个小小细篾竹笼,放了些干粉条同印花布。一个年纪较大的,眼睛大,圆枣子形脸,穿蓝布衣印花布裤。年青人眼睛光口甜,远远的一见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

“满满,满满,你过河吗?到我家吃饭去,有刀头肉,焖黄豆芽。”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说:“夭夭,你姊妹赶场买东西回来?我正要到你家里去。你买了多少好东西!”他又向那个长脸的女孩子说,“二妹,你怎么,好像办嫁妆,老是一大堆!……”老水手对两个女孩子只是笑,因为见较大的也有个竹笼,内里有好些布匹杂货,所以开玩笑,说是陪嫁用的。那个枣子形脸的女人,为人忠厚老实,被老的一说,不好意思,腮帮子颈脖子通红了。掉过头去看水。

掌渡船的说:“二姑娘嫁妆有八铺八盖,早就办好了。我听你们村子里人说的。头面首饰就用银子十二斤,压箱子十二个元宝还在外,是王银匠说的。夭姑娘呢,不要银的,要金的。谁说的?我说的。”

末后的话自然近于信口开河,夭夭虽听得分明,却装不曾听到,回过头去抿着嘴笑,指点远处水上野鸭子给姊姊瞧。

老水手说:“夭夭,你一个夏天绩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细白麻布了。”

夭夭注意水中飘浮的菜叶,头也不回。“我一个夏天都玩掉了,大嫂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说:“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爱好。”

夭夭分辩说:“划船的,你乱说。你怎么知道我爱好?”

掌渡船的装作十分认真的神气:“我怎么不知道?我老虽老,眼睛还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们只看看她那个细篾背笼,多精巧,怕不是贵州云南府带来的?值三两银子吧。你顶小时我就说过,夭夭长大了,一定是个观音。那会错。”

“你怎么知道观音爱好?”

“观音不爱好,怎么不怕路远,成天到南海去洗脚?多远一条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闲闲的巴船,一面向别的过渡人说:“我说知道就知道。我还知道宣统皇帝退位,袁世凯存心不良要登极,我们湖南人蔡锷不服气,一掌把他推下金銮宝殿。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几句话把满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个精巧竹背笼。那背笼比起一般妇女用的,实在精细讲究得多。同村子里女人有认得她的,就带点要好讨好的神气说:“夭夭,你那个斗篷还要讲究!”

夭夭不作声,面对汤汤流水,不作理会。心想:“这你管不着!”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又回过头来对那女人把嘴角缩了一缩,笑了一笑:“金子,你怎么的!大伙儿取乐,你唱歌,可值得?”

金子也笑了笑,她何尝不是取乐。即或当真在唱歌,也照例是使人快乐使自己开心的。

渡船到河中时,三姑娘向老水手说:“满满,你坳上大枫木树,这几天真好看。叶子同火烧一样,红上了天,一天烧到夜,总烧不完。我们在对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为真是着了火。”

水手捉住了把柄说:“夭夭,你才说不爱好看的东西,别的事不管,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枫木树。还有小伙子坐在枫木树下唱歌,你在对河可惜听不着。你家橘子园才真叫好看,今年结多少!树枝也压断许多吧。结了万千橘子,可不请客!因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装作生气样子说:“满满,你真是拗手扳罾,我不同你说了。”

两姊妹是枫木坳对河萝卜溪滕家大橘子园滕长顺的女儿,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远房同宗。老水手原来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们父亲说话的。

夭夭不说话时,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点杞忧,以为“新生活”一来,这地方原来的一切,都必然会要有些变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变化。可是其时看看两个女的,却正在船边伸手玩水,用手捞取水面漂浮的瓜藤菜叶,自在从容之至。

过完渡,几个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着萝卜溪走去。

河边下午景色特别明丽,朱叶黄华,满地如锦如绣。回头看吕家坪市镇,但见嘉树成荫,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烟四浮,白如乳酪,悬浮在林薄间。街尾河边,百货捐税局门前,一支高桅杆上,挂一条写有扁阔红黑大字体的长幡信,在秋阳微风中飘荡。几十只商船桅尖,从河坝边土坎上露出,使人想象得出那里河滩边,必正有千百纤夫,用谈笑和烧酒卸除了一天的劳累。对河大坳上,老水手住的祠堂前,那几株老枫木树挺拔耸立,各负戴一身色彩斑斓的叶子,真如几条动人的彩柱,……看来一切都象征当地的兴旺,尽管在无章次的人事管理上,还依然十分兴旺。

本篇收入1945年文聚版《长河》单行本前,曾在1938年8月11日至8月16日香港《星岛日报·星座》副刊上发表,连载序号5~10,署名沈从文。又,经修改,曾在1942年6月10日《文聚》月刊第1卷第3期上发表,篇名为《秋》。署名沈从文。这是作者以《秋》为篇名的作品之一。《秋(动中有静)》为收入单行本时所拟。

①散天花,胡扯。

②小三子,当地人称小猴子为“疤屁股老三”,此处为昵称。

橘子园主人和一个老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