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鸭子·蜜柑·入伍后(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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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入伍后(4)

岚生先生在财政部是一个二等书记,比他小一点的还有三等书记,大一点的则有……太多了。许是因为职位的原故,常常对上司行礼吧,又不是生病,腰也常是弯的。但这些属于做官的事,不值得来用多少话语形容。横顺这时节,大家对于某种人的描写,正感到厌烦,或者会疑心是故意在纸上刻薄了他,小书记从职务上得来的残疾不说也是好。我们要知道他,明白他是一个写得一笔好字,能干勤快的书记,很受过前任总务厅长的褒奖,此外,他是一个每月到会计处领三十四块钱薪水的书记,就得了。

官印原是一个“岳”字,所以台甫用岚生二字,即“岳可生岚”之意,这是从名号上面,即可以见出他人是受过教育的。但在财政部去找姓牛名岳的,那是白费事。财政部职员录中,并无牛岚生其人。从书记到科长,科长到厅长,厅长回头又数下来,一直到传达处的听差,把牛岳或牛岚生问谁,谁也不知道。你到各处去问岚生先生时,我想这只能使你增加些新见识,可以看出部里人名字的奇怪,至于岚生先生,在部里却改了一个俏皮的又吉利的名字,是牛其飞。至于这名字是否是从“飞黄腾达”或《聊斋》上《牛飞》一章取来,可就无从考究了。岚生先生在部里职员录中,既写的是牛其飞,又像有意把台甫也隐瞒了去,同事中喊“其飞”“其飞”总觉似乎拗着口,于是,刻薄一点的,就慷慨地为他取了一个浑名。这浑名我是不很清楚的,大致总与他姓和到身体上的异样粘了点儿关系吧。这能怪谁?谁叫他那么胖又姓上这样一个不好听的姓?不过我知道,当到他面前喊叫他浑名的仍然是很少。这是得力于自己的体魄。从自己巍峨上生出威严,在岚生先生,原是于太太一方面,已就得到一些例外权利了。

冬月来,天气格外好,镇天是晴,有暖暖和和的太阳,且无风,马路上沙子也很少,岚生先生每天十二点欠三十分的时候从财政部办公室,回到西二牌楼馒头胡同住处,陪太太吃饭。走路的回数总比坐车的回数为多。并不是图省俭。人家是并无怎样别的值得匆忙的事情,原就乐于把这三十分钟,花到这一段不到两里的马路上去的。弃了车子来走路,这一来,便宜是异样明白的:一则太阳晒到背膛心,舒服得比烤火还好过,一则是自己不愿意在十二点以前到家。若果是十二点以前就到家,由太太派下来的差事,必多到一倍,这差事,慢一点到家,我们的岚生先生就可免掉了。果真坐车子比自己走路还要慢,岚生先生是极其愿意坐车回去的。“又不是赶兵搬将,要这样到大热闹路上跑什么?”因为自己想逃避差事,凡是见到车子在路上跑得快的,岚生先生就觉得这真无聊。奇怪的是财政部门前搁下来的车辆,纵你明明白白看到他是一个子,一遇到拉起部中办事人员,总也是比别人还要快,因此,岚生先生,就更其不高兴坐车了。

从部里到馒头胡同的一段路,是由粑粑胡同过里脊房,向东,再折而南,出里脊房南口,又向东,进萝卜胡同,又出,一转弯,就到岚生家公馆了。

岚生先生,就是照到我所开的路线那么走到公馆的。有时换由墨水胡同,那就较远一点。较远一点则可以多耽搁时间,也是岚生先生所愿意的事。且墨水胡同有一个“闺范女子中学”,除了星期不算,每一天岚生下办公室时,若从墨水胡同过身,则总可以看到许多从闺范中学返家吃中饭的女孩子。这中学虽标名是“闺范”,但如今时行的剪发的事情,像并不和学校名称相抵触,所以看普通女子外,还可以看头像返俗尼姑样的女人,因这样,岚生先生从远道走的日子,次数又像比捷径还要多了。看女人本是一类坏事情,只要看得斯文,看得老实,不逗人厌,那是正如同欣赏一件艺术样子,至少比那类不会爱人的爱情,还要正派得多的。岚生先生的看法,也就归入这一流。他觉得女人都好看,尤其是把头发剪去后从后面去瞄睇。因为是每日要温习这许多头,日子一久,闺范女子中学,一些学生的头,差不多完全记熟放在心里了。向侧面,三七分的,平鬋的,卷鬓的,起螺旋形的,即或是在冥想时也能记出。且可以从某一种头发式样,记起这人的脸相来。但岚生先生,对这类人,却并不是像世间上许多傻子样,就俨然油了脸说是在爱着。岚生先生不拘在何种情形中,爱自己太太总比之爱别人还过分的。且像对于自己太太过于满意,竟匀不出剩余爱情再给别人了。他想着,如果自己太太也肯把发剪了去,凡是一切同太太接近的时候,会更要觉得太太为美好,那是无疑的吧。但曾用别的方法试探过太太意见,太太却不反对也不赞成:不赞成,是使岚生先生不敢一时将希望提出来,不反对,却给了岚生先生一点非去温习闺范中学的女子头发不可的工作了。

岚生,岚生太太,就是这么两个人,成为一个家庭的。照岚生先生的主张,凡是家庭,总要有两个小孩子,一个老妈子,才是道理。本来是预备只要太太得了一个小孩子时,同时就到佣工介绍所去找一个女用人。不过太太竟像是因为怕请人多花钱一样,两年来还是不能生养一个小岚生,所以直到如今,人还是请不成。因了一家只两个人,每日关于吃饭的事,岚生先生就不得不把权利义务揉合放在一起了。买菜,煮饭,太太是不烦岚生先生帮忙的。但碗总要洗,炉子里添煤,到煤铺里去赊账,以及其他太太不能做不愿做的,仍然是不可免。遇到太太不高兴时,煮饭炒菜,纯义务也要尽。那一天,若是两者之中都不能相下,结果就只好照顾胡同口儿那一家四川小馆子去了。

岚生太太人是好,各样当主妇的事都晓得都能做。年纪小岚生六岁。样子也是长得白净好看的。也许就是为了年纪还不大,孩子们的脾气同天真却一样好好的保存在心里吧,固然知道当太太的对于料理家事是差事,但她总不愿岚生先生空起两手来看她做事的。且觉得岚生先生在家中袖手吃闲饭是不合理,久而久之,岚生先生就把洗碗同抹桌子等工作也归在自己义务项下了。到近来,在十二点以前,太太纵是把饭菜已经全体做好了,无论如何,碗是必得留下一个两个等待岚生先生处置的。你若因为想实行不做工而吃饭的主义,故意把回家的时间拖下来,碗还是好好的放到大的白铅桶里面。太太要吃却顾自洗一个。是这样坚决的经过不知多少小小鼓气后,明知躲避是无望,近来,岚生先生偷闲野心才不敢常起了。不过早回家则差事堆到头上总是格外多,在外挨一刻就少一件事,岚生先生之所以养成走路的脾气,就为得是这样一个道理。

要说是岚生先生怕他的太太?也不尽然。太太应不应当怕,那是看太太来。至于岚生太太,有许多地方,原是敌不过岚生先生的。岚生先生是胖子,虽不大,但究竟是小胖子。岚生太太身个儿却很小。若是当真闹翻脸,认真打起架来,太太是无论如何却打不过岚生先生的。正又像太太很明白打不过岚生先生一样,凡遇到要逼到使一个丈夫摔家伙发气打人的事情,太太是仍然知道极力去趋避。太太且懂到用一切温柔的方法,譬如说:亲嘴,抱,以及别的足以增加岚生先生的爱怜的各种各样方法来软和岚生先生的脾气,排件施行,使岚生先生虽然是胖也到了那“英雄无用武之地”。其实,岚生太太,又并没有读过什么书,关于近来聪明投机家翻译的什么《爱的法宝》一类驾御老爷的模范指南书,也当真不曾见过的。

今天是岚生先生从部里得了九月份薪水回来的。洗碗的差事当然是豁免了。因为得了钱,太太主张到小馆子去喊了一碗汆丸子,于是午饭桌上,比平常就多了一个碗。平常的品字形的排法变成田字形,太太的脸,也变得比昨天更可爱一点了。

在吃饭当儿,岚生先生正用筷子擒住了一个丸子,往口里送。

太太说:“你头似乎也可以剃得了。”

没有把丸子咽下的岚生先生,点头来答应。待到岚生先生能够说话时,太太的筷子,又正在那里擒住了一个丸子。

“太太,我有一句话同你商量。”

这是一句照例的话。并不是商量,也得这样来说。这脾气太太是很习惯了的。在平时,岚生先生不拘那一次要同太太说一点超乎吃饭中讨论“菜好饭烂”以外的事情时,都是那么来起头的。太太这方面,可以不必用口来答复,把头略点,或竟不点,只用正在桌子上碗碟中间搜寻菜心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掉过来瞅着了岚生先生,岚生先生就可以继续把议案提出了。

太太把筷子停在碗里不动,听了岚生先生的话,就瞅定了岚生先生。

“太太,你说近来年青女人有辫子好看一点——还是有髻子好看一点?”

太太是莫名其妙的,故没有做声。

“其实,我,看你是梳髻子还要比拖辫子更要可爱一点底。”

这真是一句废话!正因为加了后面一句话,太太却反而生了疑心了。这不明明是在街上看上了谁家拖辫子的女人,回来不能忘情的话么?于是太太心中就觉得有点儿酸。要开口骂一句却又不知从那一句话上骂起。看岚生先生,是脸儿团团的笑笑的仿佛异常得意的。

筷子缩回来在另一碗来夹了一筷红烧芥菜,太太的不快是已到了脸上了。

本来就是惟恐太太误会的岚生先生,在发现太太脸上颜色后,觉得有点惶遽不好意思起来。知道是太太在一种误会中已苦恼着了。但不知应用什么样话语来解释。

“太太,吃呀!”一举筷子就擒了一个大丸子掷到太太碗里。

“我是已吃饱了。”太太把丸子从自己碗里又掷回。

“难道我又因了什么不检使你生了气么?”

“人老了,不能学十六七姑娘拖辫子,所以不可爱……”太太眼睛的微红已补足了要说的话。

岚生先生找到了解释同认错的机会,就琅琅的把自己积久不敢说出的意见全说了。

岚生先生且说:“因为想要探询太太对于长头发和短头发的意见,我才先说辫子同髻子,其实,别人并无什么坏意思,只是一个引子,做文章都得引子,难道说话就不必么?太太谁知就生了疑心,这只怪我不会说话了。……”

仍然又把丸子掷到太太碗里去,太太就不再拒绝了。

接着,岚生先生在女子头发上把“省事”那一点,就格外发挥了不少议论。结末是:“太太你若是也剪成了尼姑头,他日陪我出去到北海去玩,同事中见着,将会说你是什么高等女子闺范的学生哩。”

太太因为想起“高等女子闺范”的样子,对岚生先生的话是完全同意了。只是把头发剪后衣服又怎么办?现时所穿的当然是不相宜。最合式的是旗袍子。岚生太太是见过许多高等闺范女生就都穿的是旗袍子的。用藏青爱国呢做面子,紫色花绒做里,要滚边就滚灰边,这样一件旗袍,在太太心中,本来已计划了有许多日子了。只是明知道财政部不发薪,就不方便同岚生先生说。这时,岚生先生既有那么胆量,太太也就大大方方把希望说给岚生先生听了。

对太太意见表示了同意的岚生先生,答应了即以薪水之一半来作剪发的开支,太太也说这月在别的事上可以俭一点。吃完饭后,太太在对了镜子抚弄她行将剪去的发髻时,岚生先生看着镜子里的太太好笑。

“剪子恐怕不行吧?”太太也对了镜子中的岚生先生说。

“那回头我们上市场买一把新的。还有,太太你的袍子料左右也要看!”

“不要选一个吉利日子么?”

“自然是要!市场上东头不是有一家命馆叫作什么渡迷津,唉,前次,我们问那个……不是到过那里一次么?”

想起前次事,是要使太太红脸的。前次到那里花了四毛钱,去问请用人的日子,给那相士推小岚生的出世日,说是不久不久,如今,听到岚生先生又讲去那地方,恐怕岚生先生顺便又去问那相命人,所以借故说是太贵。

“这不是理由,”岚生先生说,“他灵验。四毛钱一块钱都不算贵,只要避了克我们俩的日子,是幸福的事哩。”

“那我们就去!”

“去就去,让耽误下半天公事,左右不值日。”

于是太太就换衣,抿头,扑粉,岚生先生一面欣赏着太太化妆,一面也穿上了青毛细呢马褂,戴上灰呢铜盆帽,预备出发。

一点钟以后。

一点钟以后,在市场东头,就可以见到岚生先生同到太太正从“渡迷津”相馆出来,日子是看定了。从一家新开张写着大减价的吉利公司走过,两人就走进去。在吉利公司花了四毛八分买了一把原价六毛的德国式剪刀,因为招牌上写的是八扣,所以本来预备走到美丽布店去买的旗袍料子,也就在吉利公司一下办妥了。此外又新买了一瓶雪花膏,连棉花一共算下来是十四元六毛。岚生先生半月的作工所得,的确是耗费到举办这一次典礼上了。出市场时,太太在先开路,岚生先生却抱了一大包东西在后面荡着的。因为太太走的并不快,所以岚生先生得了许多方便,有左顾右盼的余裕,把在自己面前走过的剪了发的女人,一个都不放松,细细的参考着温习着,以后太太的头发的式样,便是岚生先生把在市场所见到的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短发,参以墨水胡同一个女人头发式样仿着剪来的。

近来是岚生先生回家坐车子的回数又比走路的时候为多了。

本篇发表于1926年12月11日《现代评论》第5卷第105期。署名从文。

松子君

是这样不客气的六月炎天,正同把人闭在甑子里干蒸一样难过。大院子里,蝉之类,被晒得唧唧的叫喊,狗之类,舌子都挂到嘴咽边逃到槐树底下去喘气,杨柳树,榆树,槐树,胡桃树,以及花台子上的凤仙花,铺地锦,莺草,胭脂,都像是在一种莫可奈何的威风压迫下,抬不起头,昏昏的要睡了。

在这种光景下,我是不敢进城去与街上人到东单西单马路上去分担那吸取灰尘的义务的。做事又无事可做,我就一个人掇了一张有靠背的藤椅子,或者是我那张写生用的帆布小凳,到大槐树下去,翻我从图书馆取来的《法苑珠林》看。大槐树下,那铺行军床,照例是嘱咐了又嘱咐,纵是雨已来,听差先生也只笑笑的让它在那里淋雨的。但因此也就免得每日为我取出的麻烦。把书若不在意的翻了又翻,瞌睡来了,就睡倒在行军床上,让自己高兴到什么时候醒来便在什么时候醒,我们的听差,照例是为我把茶壶里冰开水上满了以后,也顾自选那树阴太阳晒不到的好地方做梦去了。若是醒来是正当三点之间,树顶上,杈杈桠桠间,可以听到一批小村牛样吵吵嚷嚷闹着的蝉,正如同在太阳的督促下背它的温书。远远的,可以听到母牛在叫,小牛在叫,又有鸡在咯咯咯咯,花台上大钵子下和到那傍墙的树根边,很多高高兴兴弹琴的蛐蛐:这知道,母牛是在喊它的儿子,或是儿子在找妈,鸡生了卵,是被人赶着,如其是公鸡的唬声,则是告人以睡中觉烧夜饭的时候了。还有弹琴的蛐蛐,这说来真是会要令人生气的事!你以为它是在做些什么?那小东西,新娶了太太,正是在那里调戏它的新夫人!

在三点以前自己会醒转来,那是很少有的,除非午饭时把饭吃得太少,到了那时饿醒。

饿醒的事是少而又少,那只能怪厨房包饭的大师傅菜不合口的日子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