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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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芸庐纪事(7)

至于党呢?在孙先生领导下,的确创造了一个中华民国,但一起始就证明并不是孙先生所理想的中华民国。且创造了一个真正的政党,但更不是孙先生在生前感觉满意的政党。帝制的推翻,起始是用大分量的“文字”从戊戌政变以来各方面使用这个工具所引起的国民同情,和小分量的“武力”。革命党暗杀和暴动政策实行,以及一点“帮会感情”,从明末亡国遗民心血积虑下来的老本钱,综合起来,向一个卖官鬻爵的堕落腐败统治组织作战,所以在短短期间中,在当时若干人嘲笑和轻视中,就推翻了统治中国两百年的满清,产生一个民国。共和实现的轻而易举,不可不说是人类史上空前的奇迹。可是历史的悲剧性,也就因此而决定。多数党员究竟是读书人,革命成功的迅速,使得这些读书人还来不及从失败经验上学习战斗,从历史书本上学了解中国民族弱点和优点,从部分负责中学习全体政治,即来接收那么一个庞大国家的一切,管理并教育这个国家的人民。原来统治这个国家的精神和实际,既不能好好运用,又不会把那个方式和技巧改弦易辙的来运用。因之虽得到了政权,满可以放手做去,到不多久,还只好照孙先生所表示的谦虚而诚恳意见,承认事实,把政权交给那个做官从政多年又还握有北方实力的袁宫保。党中干部全盘政治既然接办不下,即以得到南方几个省分的地盘和议会若干代表为已足。一切打算都还不脱书生本色,相信一个抽象原则既能把满清统治推倒,也就必然可以在这一片土地上建设一个新的国家。自孙先生以下,党中有力分子,对于国家前途的瞻望,差不多都那么忠厚天真到令人不能相信程度。不特“未来”种种可能未想到,即近在目前的“过去”似乎也无认识的兴味。若稍微世故一点,书呆气分较少,政治野心更大,自会明白革命成功这剂药的分量,是用大量文字征服读书人的心,引起多数中层分子对明日国家重造的可能,发生了幻想,用少量热血摇动晚清官僚的意志,使他们成天只担心被刺,毫无气概准备与革命对抗,再就便拾取那个原来遗产帮会感情,使它在“华侨”和“新军”方面发生作用,出钱出力毫不踌躇——于是湖湘间新军喊一声“打”,天下大势就定了一半。然而世界革命那有这样便宜事?若当时革命分子中有心人和活动派,能够对于这种“成功”思索得深刻一点,认识得清楚一点,就会明白明日的困难,是一定比过去还要多!庆祝民国成功之际,即必然注意到如何防止失败,第一件大事即建党!这个设计若原于认识,就常理言,第一便决不会放弃文字在国民感情和信仰上所产生的惰性,不仅仅照常办办两个“机关报”为已足,会从各方面来好好使用这个工具,去取得国民的信托,并教育党中的后进。第二且在决不倚赖“武力”上不完全放下武力情形下,从在质不在量的设计上,好好研究,好好培养,并有勇气在党所据有的省分,好好试验以党治军的设计。第三就决不会尽那点帮会感情,依然用在组织中成为粘合党同志的主要力量,必放手清党,并把党好好的重新改造,取法一个比较近代化民主国家又比较与中国国情相合的政党组织,来代替那点帮会感情,免得将来在运用上发生腐化或恶化现象。

然而党的夙命悲剧正与民族历史夙命不可分。当时用笔的分子既只以为有几个机关报为议会争取多数时发表意见,即可照约法得到政权。带兵的又多数不是职业军人,自乐于轻裘绶带接迎群众不乐意用实力配合统治中国,重造中国。对于党的精神,组织,因得到帮会便利甚多,对内部比对外部还重要,更不愿意去掉那点帮会中的游侠者气分。而小组织的以个人,以地方,以学会的细胞僵化即因之而形成。因此民二的制帮会感情的抬头,也就不至于有陈炯明事变,使得孙先生受制于一个不忠实同志,十三年时更用不着他带病奔走北平,来和几个军人商量国家问题了。

五四文学革命,书呆子用文字当成工具来使用,在群众中既引起广泛的作用,社会解放国家改造的理想,从文字中浸润流注重新燃起年青人的信心。加之西北接壤一个邻邦,国家重造的试验,约略见出一种稳定趋势。因之孙先生方想起改造党。因之黄埔学校方能吸引国内各方面的年青读书人。既有计划的参考旁的国家组织,来吸收各方面的力量,争取多数的信仰,所以尽管这点武力在当时和北方军阀实力比较,相形之下,如何薄弱,然而文字却在继续燃烧到一切年青人的感情,所以北伐一到两湖时,局面即不大相同。极不幸的就是文字的运用,从五四起并不是国民党来提纲挈领,完全是一廿个大小书呆子各凭所见所信,形成的一种重造憧憬,就眼目所及一些书籍和国际流行出版物,参考学习,铺敷个人的信念。而且一切进行,如谈解放中的“非孝”,“非孔”,动机与基础,又差不多都建立在一个天真稚气直觉情感上,正等于从一片新开垦或竟仅仅自由圈定的黑土上,毫无计量随意将“否认过去和当前”的种子撒去。年青人的纯洁脑子,正唯其像东北黑土,凡是撒下去的种子都无不在阳光雨露交替中向上生长。因之到了一个相当时期,就见出野草怒生的情形。想运用这片土地的书呆子,对此郁郁葱葱景象即不免有点茫然自失。俨然看到年青人脑子都解放了,从积习痴呆状态中解放了,但解放后的发疯使性处,怎么样来运用它,用什么方式来消耗它,节制它,融解它,转换它,使它粘合起来成为一种具体力量,表现到有计划的破坏和有阶段的建设,就不是若干书生可能办的事了。它的分裂和恶化,都是自然的结果。若遵从文字使用自然倾向,破坏否定的情感漫无所归,于是衍化而为幽默,为谐谑。至于归纳到政治倾向上的所形成的分裂,自更是民十八到如今年青人和国内壮丁国家财力大规模牺牲的前因。这一切说来都只是播种者的无经验,便不能在发展中有计划作有效的控制,末了到收成时,蒺藜和浆果当然不免同在手中。而且不到收成时,书呆子辈即已退回到版本、收藏、考据、音韵、玩照相、听京戏生活中娱乐他们四十岁以后生命,不再作领导前路的人了。适之先生对于文学运动就不免有“但开风气不为师”解嘲。陈独秀先生虽始终不放弃他社会重造的幻想,但已经就见出无力领导无可奈何的情形。孙先生看清楚了这一点,把一部分青年转移到手边来,造党建军,双管齐下。但这片黑土既然是从民八起开始即撒下了种,民十三方来接收,自然即埋伏下了民十八以后的纠纷。北伐前广东一隅局面小,还不大看得出毛病所在。一到北伐成功,自然就有了问题,对于“未来”各人有各人的梦,实现这梦各人又有各人预定的方式,分裂自是迟早间事。一到分裂时,终于就不能不用年青人的血涂染了长江中部几个省分每一片土地。(这种悲剧发展不特超过了原来几个书呆子的想象以外,即最聪明敏感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来负责处理这个国家民族命运的人,当时也一定料不到会有如此一回!)多数人神智情感在某一时既陷入纷乱,各方面长时期的杀戮,自然便成为国民革命过程中一种历史夙命。即以江西一隅最后二年情况而言,包围圈日益缩小,内部困难已到捉襟见肘,然而清除自己同道时,一动手也照例是在一个数目后带上四个或五个零。此外在陇海线上的蒋冯战争,在广州长沙的相互焚杀,无一不证明这个集群性的“歇司迭里”的继续,除了消耗到疲乏程度,方可望平衡稳定,其余一切明智的努力,都俨若无可补救。纷乱情感既已带着传染性似的南北对流,所以更多书呆子、专门的、和比较有头脑的政治家的意见,高尚庄严的理想,都暂时失去了意义,代替而来的只是由于相互对立所产生的负气和仇恨,“解决当前”成为推动群众的唯一方式。若把这一页已成过去的历史,加以冷静的分析,就可知除了留给十岁以上对民族将来有远虑的中国人,一个可怕的印象,一种悲痛的教训,此外就最好不用提了。这点过去若以后历史家想把它胡胡涂涂交给一个“人”或一种“政见”去负责,是只能更增加后人胡涂的。这原本虽由于某几个人某几种主张相激相荡而产生,但一到杀戮死亡普遍而广泛的进行时,我们就只见到那个仇恨纷乱情感,培植在一段时间中,渐渐增加残忍和疯狂,所不可免的一种倾向罢了。这点过去若值得负责者疚心,每一个政治家和专家都有它应当疚心忏悔的一分。任何庄严辩词都依然掩饰不了那种国力浪费的失计。正因为它不是一个人或一种主张的过失,所以也不会是另外一个人或一种主张的光荣业绩。

过去的业已成为过去了,或有人自为践踏先知血迹前进,或有人又被别人认为穿着愚人笨重套鞋而行,总之恩怨是非都完了。然而“过去”的幽灵,恐怕还依然紧紧的附在一部分人的观念上,表现在他们的行为企图上,而又必然还要影响到这个民族将来发展的命运上。

大先生坐在火炉旁拨火画灰,对着水壶下爆烈小小火星的炽热炭火,追想起本身寄托这个国家近二十五年来的种种,如何形成当前的命运,痛苦中不知不觉也燃起了自己的一点希望和信心。

“只要兵役制度能逐渐在法规中进行,我们还有的是年青人!只要是对外,正在长成的还可望从炮火教训中慢慢的长成,得到竞争生存经验的!……不过这些经验,是要和那个过去的夙命缠缚在一起,形成明日的困难?还是能够完全摆脱过去,单独在忧患中新生,一切向光明迈进的新生?”

想到这里时,大先生觉得已超过了自己小小头脑所能思考的范围以外。恰恰如像一个人在大海中游泳,兴之所至,手足并用,不知不觉间已离岸很远——离他日常生活那个充满螺蚌苔沙的海岸边一切都太远。这件事对他说来实在不习惯。所以向前望去,俨然无涯无际,只看到天际线上一点紫烟,即那个“过去”遗留下的残余。回头望去,原来那个生息寄托的边岸,俨然也在渺茫中了。因之不免有点惶恐,有点茫然失措。即使如此,本性中的那点幽默依然并未失去,于是又自言自语聊以解嘲的说:

“我的大先生,你是怎么的?你难道也要做大文学家了吗?家里有二老一个,已经给自己和社会够麻烦了。铁打的头脑,终日不思不想,还可磕山核桃用。至于长年来思索人的事情,想去想来找寻不出个好结论时,又从而烦恼,气得个头眼昏花,算做什么?你即因这个气翘了辫子,也没有用!何况那些讨厌你的,政治意见不合的,在生时还会造出许多下流谣言,死后无凭据,岂不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

幸好水壶中的水已开始沸腾了起来,大先生赶忙注了一杯茶。把茶喝过后,看看小表已五点,快天明了,就忙匆匆的走下楼到外院耳房去叫看门的厨子老宋。把个手电筒在窗口上只是晃。这原是大先生家法之一。厨子老宋虽还恋床,不乐意即离开暖暖和和的棉被,也不能不赶即起来,故意将棉被用力抽打,表示业已离床正在整理被盖。大先生瞎眼不瞎心,明白这个下人的用意,在窗前半笑半骂的说:

“老宋,老宋,把戏够了,怎么还不起来,简直是筹赈委员,有名无实!一个人那么懒,终不成的!常言道,屎吃头一节,凡事要勤快点!这是打仗的时候,那能落伍?一落后,你赶不上的。‘大拉隔山,小拉隔湾’,你但倒逍遥自在。说你还不认账,牙巴骨脆酥酥的,这样那样,湾里坳上,可不是昨天到航空母舰上出了花样,淘得虚飘飘的,才爬不起床?”

“大老爷,你的新名词真多。我起来了!天还不亮,您早哩。”厨子老宋又轻轻的说,“大老爷,不打仗你也早。同你一比,我就只好甘拜下风了。”

“我早哩。‘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我早什么。不是有事情,我还不知道蒙在被窝里梦周公?团长今天要回来,你还不赶紧预备预备。我昨天告你做的事,够你忙个半天!打扫院子,买菜,买鱼,叫马夫把那匹马洗好从三都庙牵回来,再动手做饭。吃过饭,跟我过河去接团长,挑行李。你等等记着换件干净衣裳,不要老是那个花子相,团长见了生气骂人!”自己也轻轻自嘲说,“家里有一个花子就够了,不是花子窝!人家还以为我是标准‘老枪’,用黑饭过日子的!告他们家中只有黑面包,还不相信!”

那瘦个子大司务从耳房钻出来时,被屋外寒气一逼,打了个喷嚏,一面搓手一面尽吓吓吓的,“大老爷,好冷天气,亏团长他们在前线打仗!”

大先生把那个电筒重新在厨子脸上晃晃:“冷不死你这个真命天子,老宋。团长昨天来电话,腿打穿了,不吃不喝,躺在敞车上淋了三天雨,还不曾冷死饿死,你就怕冷!这么娇皮嫩肉,还不如早回老家去,省得吃贵米粮。早知道你这样,倒是送你上江西去受点苦吃,把筋骨也练得硬扎一点。打死了,昭忠祠有个名字。”

“团长是英雄,大老爷。还有你,也是英雄各有不同,大家公认。——”

“我看你也是英雄,只想上航空母舰!”

“咦,大老爷,你真是——天还不亮,团长这时还不会上车!从长沙到沅陵,小车子纵飞快,要下午三点半钟才到站。我们吃过饭,两点半悠悠的过河,保你不会误事也。”

“也,你也之乎者也起来也。懒人总有懒借口。不会误事,你可到保险公司保过了险?我问你。少说空话,赶快把厨房收拾干净,打扫院子。古人说:鸡鸣而起,勤能补拙;你还说读过子曰,除了爱用之乎者也,《论语》《孟子》真读到脑背后去了。”

老宋厨子抓抓脑后短头发,好像经大老爷提醒,在搜索《论语》《孟子》,顽皮的想着:“大老爷,世界上人都像你,那就好了。可是天下事那像你这么忙办得好?选燕窝,烧水,鸭毛,都不能忙,凡事得慢慢来!性急不得!”

大先生似乎完全明白老宋的心思:“一个懒人总有懒借口,或者是主义,或者是信仰,其实和那些吃X饭的一样,……一片谎话。我真看够了!”

大先生吩咐了一套后,又引出了两句古训,调笑一下厨子,就晃着那个手电筒,向厨房走去。到了厨房,见昨晚上用温水泡好的玉兰片和黑木耳,都放在碗橱里,不曾被耗子打翻。拂拭得十分清洁的灶头,有两匹花灶马正从上面跑过去。那个焦尾白猫儿,还蹲在灶门前凳子上取暖,看守悬在半空中受柴烟薰黑的香肠腊肉。猫儿见了大先生晃着电筒下厨房,知道天已快亮,照规矩过不久就有饼干吃了,于是跳下来,站在大先生身后,咪咪的叫喊,表示友谊信赖和永远追随。大先生既骂了骂厨子老宋,又眼见厨房中一切不变,情感业已回到了所习惯的环境中,和适才间想起的中国过去与未来,都渐渐离远了。和正在另外一个地方进行的战事,以及因这战事可能引起的种种烦忧,也离远了。仿佛稍微安心了一点。转回自己的房中时,便照习惯用饼干喂那个巧于贡谀、追随身后的猫儿,一面逗着这个性情温和的生物,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