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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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虹桥集(4)

起始是她生活上起了点变化,仿佛因老同学一走,一切“过去”讨厌事全离开了,显得轻松而自由。老同学因爱而恨产生的各式各样诅咒,因诅咒在她脑子中引起的种种可怕联想,也一起离远了。老朋友为了别的原因,不常见面了。大学生初初像是生疏了许多。可是不久放了暑假,她有些空闲,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作,自然更多空闲,由空闲与小小隔离,于是大学生更像是热烈了许多。这热烈不管用的是如何形式表现,既可增加一个女人对于美丽的自信,当然也就引起她一点反应。因此在生活上还是继续一种过去方式,恰如她自己所谓,活得像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不过生命究竟是种古怪东西,正因为生活中的实际,平凡而闷人,倒培养了她灵魂上的幻想。生活既有了变化,空闲较多,自然多有了些单独思索“生活”的机会。当她能够单独拈起“爱”字来追究时,不免引起“古典”和“现代”的感想,就经验上即可辨别出它的轻重得失。什么是诗与火混成一片,好好保留了古典的美丽与温雅?什么是从现代通俗电影场面学来的方式,做作处只使人感到虚伪,粗俗处已渐渐把人生丑化?因此一面尽管习惯与大学生生活混得很近,一面也就想得很远很远。且由于这种思索,却发现了许多东西,即平时所疏忽,然而在生命中十分庄严的东西。所思所想虽抽象而不具体,生命竟似乎当真重新得到了一种稳定,恢复了已失去作人信心,感到生活有向上需要。只因为向上,方能使那种古典的素朴友谊与有分际有节制的爱,见出新的光和热。这比起大学生那点具体而庸俗的关系时,实在重要得多了。

然而她依旧有点乱,有点动摇。她明白时间是一去不返的,凡保存在印象中的诗,使它显现并不困难。只是当前所谓具体,却正在把生命中一切属于“诗”的部分,尽其可能加以摧残毁灭。要挣扎反抗,还得依赖一种别的力量,本身似乎不大济事。当前是性格同环境两样东西形成的生活式样,要打破它,只靠心中一点点理想或幻念,相形之下,实在显得过于薄弱无力了。

她愿意从老朋友或女同学方面得到一点助力,重新来回想女同学临行前给她那种诅咒。在当时,这些话语实在十分伤害她的自尊心,激起她对大学生的负短心。这时节已稍稍不同了一些。

老同学临行前说:“XX,我们今天居然当真离开了,你明白我为什么走。你口上尽管说舍不得我走,其实凭良心说,你倒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你以为一离开我就可以重新做人,幸福而自由在等待你。好,我照你意思走开!从明天起你就幸福自由了!可是我到底是你一个好朋友,明白你,为你性格担心。你和我离开容易,我一走了,要你同那个平凡坯子大学生离开恐不容易。这个人正因为无什么学问,可有的是时间,你一定就会吃亏到这上头。你要爱人或要人爱,也找个稍像样子的人,不是没有这种人!你目前是在堕落,我说来你不承认,因为你只觉得我是被妒嫉中伤了,再不会想到别的事情。我一提及就损害了你的自尊心,到你明白真正什么叫作自尊心时,你完了。末了你还可以说,只要我们相爱,就很好!好,这么想你如果当真可以快乐一点,就这么想。我讨厌这种生活,所以要走了。”

女同学自然不会明白她并不爱大学生,其所以和大学生来往亲密,还只是激成的。老朋友呢,友谊中忌讳太多,见面也少起来,以为是对她好,其实近于对她不好。

什么是“爱”?事情想来不免重新又觉得令人迷糊。她以为能作点事,或可从工作的专注上静一静心。大学生当然不会给她这点安静的,事实上她应当休息休息,把一颗心从当前人事纠纷中解放出来,方可望恢复心境的平衡常态。但是这“解放”竟像是一种徒然希望,自己既无可为力,他人也不易帮忙。

过去一时她曾对老朋友说:“人实在太可怕了,到我身边来的,都只想独占我的身心。都显得无比专制而自私,一到期望受了小小挫折,便充满妒和恨。实在可怕。”老朋友对于这个问题却回答得很妙:“人并不可怕。倘若自己情绪同生活两方面都稳得住,友谊或爱情都并无什么可怕处。你最可担心的事,是关心肉体比关心灵魂兴趣浓厚得多。梳一个头费去一点钟,不以为意,多读半点钟书,便以为太累。且永远借故把日子混下去,毫无勇气重新好好做个人,这对你前途,才真是一件最可怕的事!”

可是,这是谁的过失?爱她,了解她,说到末了,不是因妒嫉就是因别的忌讳,带着不愉快痛苦失望神情,或装作谨慎自重样子,远远走开。死的死去,陌生的知情知趣的又从无勇气无机会来关心她,同情她,只让她孤单单无望无助的,活到这个虚伪与俗气的世界中。一个女人,年纪已二十六岁,在这种情形下她除了听机会许可,怀着宽容与怜悯,来把那个大学生收容在身边,差遣使唤,做点小小事情,同时也为这人敷粉施朱,调理眉发,得到生命的意义,此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满足一个女人那点本性?

所以提到这点时,她不愿意老朋友误解,还同老朋友说:“这不能怪我,我是个女人,你明白女人有的是天生弱点,要人爱她。那怕是做作的热情,无价值的倾心,总不能无动于衷,总不忍过而不问。姐姐不明白,总以为我会嫁给那一个平平常常的大学生,所以就怀着一腔悲恨走开了。就是你,你不是有时也还不明白,不相信吗?我其实永远是真实的,无负于人的!”

老朋友说:“可是这忠实有什么用?既不能作你不自重的辩护,也不能引起你重新做人的勇气,你明白的,若忠实只在证明你做爱兴趣浓于做人兴趣,目前这生活,对你有些什么前途,你想象得出!待你真真实实感到几个朋友为你不大自重,对你已当真疏远时,你应当会有点痛苦的。你若体会得出将来是什么,你尤其不能不痛苦!”

她觉得有点伤心,就抖气说:“大家都看不起我,也很好。什么我都不需要,我希望单独。”

老朋友明白那是一句反话。所以说:“是的,这么办你当然觉得好。只是得到单独也不容易!一个人决不能完全放下‘过去’,也无法拒绝‘将来’,你比别人更理会这一点。一时不自重的结果,对于一个女人,可能有些什么结果,你自己去好好想三五天,再决定你应作的事。”

于是老朋友沉默了。日月流转不息,一切过去的,自然仿佛都要成为一种“过去”。不会再来了。来到身边的果然就只是那个大学生。这件事说来却又像并非思索的结果,只是习惯的必然。

第四

转到住处后,一些回忆咬着她的心子。把那束高原蓝花插到窗前一个小小觚形瓶中去,换了点养花水,无事可作,便坐下来欣赏这丛小花。同住的还不归来,又还不到上灯吃饭时候。黄昏前天气闷热而多云。她不知道她实在太累,身心两方面若果都能得到一个较长时期的休息,对于她必大有帮助。

过了一阵,窗口边那束蓝花,看来竟似乎已经萎悴了,她心想:

“这东西摆到这里有什么用处?”可是并不去掉它。她想到的正像是对于个人生命的感喟,与瓶花又全不相干。因此联想及老朋友十余年来给她在情感上的教育,对生命的一点意见,玩味这种抽象观念,等待黄昏。“其实生命何尝无用处,一切纯诗即由此产生,反映生命光影神奇与美丽。任何肉体生来虽不可免受自然限制,有新陈代谢,到某一时必完全失去意义,诗中生命却将百年长青!”她好像在询问自己,生命虽能产生诗,如果肉体已到毫无意义,不能引起疯狂时,诗歌纵百年长青,对于生命又有何等意义?一个人总不能用诗来活下去。尤其是一个女人,不能如此。尤其是她,她自以为不宜如此。

不过这时节她倒不讨厌诗。老朋友俨然知道她会单独,在单独就会思索,在思索中就会寂寞,特意给了她一个小小礼物,一首小诗。是上三个月前留下的。与诗同时还留下一个令人难忘的印象。她把诗保留到一个文件套里,在印象中,却保留了一种温暖而微带悲伤的感觉。

小瓶口剪春罗还是去年红

这黄昏显得格外静格外静

黄昏中细数人事变迁

见青草向池塘边沿延展

我问你这应当惆怅?还应当欢欣

小窗间有夕阳薄媚微明

青草铺敷如一片绿云

绿云相接处是天涯

诗人说芳草碧如丝人远天涯近

这比拟你觉得近情?不真

世界全变了世界全变了是的一切都得变

心上虹霓雨后还依然会出现

溶解了人格和灵魂叫做爱

人格和灵魂需几回溶解

爱是一个古怪字眼儿燃烧人的心

正因为爱天上方悬挂千万颗星和长庚星

你在静中眼里有微笑轻漾

你黑发同苍白的脸儿转成抽象

温暖文字温暖了她的心,她觉得快乐也觉得惆怅。还似乎有点怜悯与爱的情绪,在心上慢慢生长。可是弄不清楚是爱自己的过去,还是怜悯朋友的当前?又似乎有一种模糊的欲念生长,然而这友谊印象却已超过了官能的接近,成为另外一种抽象契合了。为了对于友谊印象与意象的捕捉,写成为诗歌,这诗歌本身,其实即近于一种抽象,与当前她日常实际生活所能得到的,相隔好像太远了。她欣赏到这种友谊的细微感觉时,不免有点怨望,有点烦乱,有点不知所主。

小瓶中的剪春罗业已萎悴多日。池塘边青草这时节虽未见,却知道它照例是在繁芜中向高处延展,迷目一望绿。小窗口长庚星还未到露面时。……这一切都像完全是别人事情,与她渺不相涉。自己房中仿佛什么都没有。心上也虚廓无边,填满了黄昏的寂静。

日头已将落尽,院子外阔大楠木树叶在微风中轻轻动摇,恰如有所招邀。她独自倚靠在窗口边,看天云流彩,细数诗中的人事,不觉自言自语起来,“多美丽的黄昏,多可怕的光景!”正因为人到这种光景中,便不免为一堆过去或梦景身心都感到十分软弱,好像什么人都可以把她带走。只要有一个人来说,“我要你,你跟我走。”就不知不觉会随这个人走去。她要的人既不会在这时走来,便预感到并不要的那个大学生会要来。只好坐下来写点什么,像是文字可即固定她的愿望。带她追想“过去”,方能转向“未来”,抵抗那个实际到不可忍受的“当前”。她取出纸笔,试来给老朋友写一个信,告他一点生活情形。

XX,我办公回来,一个人坐在窗边发痴。心里不受用。重新来读读你那首小诗,实在很感动。但是你知道,也不可免有一点痛苦。这一点你似乎是有意如此,用文字虐待一个朋友的感情,尤其是当她对生活有一点儿厌倦时!天气转好了,我知道你一定还留在XX。你留下的意思是不见我。好个聪明的老师,聪明到用隔离来教育人!我搬来已十五天,快有三个月不见你了,你应当明白这种试验对于我的意义。我当真是在受一种很可怕的教育。我实在忍受不了,但我沉默忍受下去。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可是你,公平一点说,这是我应分得到的?同住处一位是《红楼梦》的崇拜者,为人很天真可爱,警报在她想象中尽响,她只担心大观园被空袭,性格爱娇处可想而知。这就是你常说希有的性格,你一定能欣赏。从我们住处窗口望出去,穿过树林的罅隙,每天都可望到你说的那颗长庚星。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心那么硬,知道我的寂寞,却不肯来看看我,也从不写个信给我。我总那么傻想,应当有个人,来到我这里,陪陪我,用同样心跳在窗边看看蓝空中这颗阅尽沧桑的黄昏星,也让这颗星子看看我们!那怕一分一秒钟也成,一生都可以温习这种黄昏光景,不会感到无聊的!我实在很寂寞,心需要真正贴近一颗温柔而真挚的心。你尽管为我最近的行为生我气,你明白,我是需要你原谅,也永远值得你原谅的!写到这里不知不觉又要向你说,我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是照例无力抵抗别人给她关心的,糊涂处不是不明白。但并不会长远如此。情谊轻重她有个分量在心中。说这是女人的小气也成。总之她是懂好歹的,只要时间稍长一点,她情绪稳定一点。负心不是她的本性,负气也只是一时间的糊涂。你明白,我当前是在为事实与理想忍受两种磨折。理想与我日益离远,事实与我日益相近。我很讨厌当前的自己。我并不如你所想象的是一个能在一种轻浮生活中过日子下去的人。我盼望安静,孤独一点也无妨。我只要一个……我要的并未得到,来到我生活上,紧附在生活上的是一堆,我看得清清楚楚,实在庸俗而平凡。可是这是我的过失?别的人笑我,你不应当那么残忍待我。你明白事情,这命运是谁作主?……我要挣扎,你应当对于我像过去一样,相信我能向上。这种信托对我帮助太大了。而且也只有这种完全信托能唤回我的做人勇气和信心。

信写成后看看,情绪与事实似乎不大符合。正好像是一个十九世纪多情善怀女子,带点福楼拜笔下马丹波娃利风格,来写这么一封信。个人生活正在这种古典风格与现代实际矛盾中,灵魂需要与生活需要互相冲突。信寄给乡下老朋友只增多可怕的流言,和许多许多不必要的牵连。保留下来即多忌讳,多误会。因此写成后看看,便烧掉了。信烧过后又觉得有点惋惜,可惜自己这时节充满青春幻想的生命,竟无个安排处。

稍过一时,又觉得十九世纪的热情形式,对当前说来,已经不大时髦,然而若能留到二十世纪末叶的人看看,也未尝不可以变成一种动人的传奇!同时说不定到那时节还有少数“古典”欣赏者,对这种生命形式感到赞美与惊奇!因此重新从灰烬中去搜寻,发现一点残余。搜寻结果,只是一堆灰烬,试从记忆中去搜寻时,却得到些另外东西,同样保留了些十九世纪爱情的传奇风格。这是六年前另外一个大学生留下的。这朋友真如自己所预言,目下已经腐了,烂了,这世界上俨然只在她心中留下一些印象,一些断句,以及两人分张前两天最后一次拌嘴,别的一切全都消灭了。

她把这次最后拌嘴,用老朋友写诗的方式,当成一首小诗那么写下来:

我需要从你眼波中看到春天

看到素馨兰花朵上那点细碎白

我欢喜我爱

我人离你远心并不远

你说爱或不爱全是空话

该相信也不用信不信

你瞧天上一共有多少颗星

我们只合沉默只合哑

谁挂上那天上的虹霓又把它剪断

那不是我不是我

你明白那应当是风的罪过

天空雨越落越大了怎么办

天气冷我心中实在热烘烘

有炉火闷在心里燃烧

把血管里的血烧个焦好

我好像做了个梦还在做梦

能烧掉一把火烧掉

爱和怨妒嫉和疑心微笑的影子无意义的叹息

给它烧个无踪无迹

都烧完后人就清静了多好

你要清静我明天就走开

向顶远处走

让梦和回想也迷路

我走了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