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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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雪晴(2)

我还觉得有点不可解,即整理床铺,怎么不派个普通长工来,岂不是大家省事?既要来,怎么不是一个人,还得老太太同来?等等事一做完即得走去,难道也必需和老太太一道走?倘若不,我又应当怎么样?这一切,对于我真是一分离奇的教育。我也许稍微有了点儿醉。我不由得不笑了。

我说:“对不起,一万分对不起!我这不速之客真麻烦了老太太,麻烦了这位大姐,老太太累了,应当休息了。”

从那个忍着笑代表十七岁年纪微向上翘的嘴角,我看出一种回答,意思清楚分明。

“那样对不起?城里人请也请不来!来了又不吃酒,不吃肉,只会客气。”

“……”

的确是,城里人就会客气,礼貌周到,然而总不甚诚实。好像这个批评当真即是从对面来的,我无言可回,沉默了。即想换个题目,也无话可说了。

到两人为我把床铺好时,老太太就拍一拍那个垫上绣有“长命富贵”“丹凤朝阳”的扣花枕帕的旧式硬枕,口中轻轻的近于祝愿的语气说:“好好睡,睡到天大亮再醒,不叫你你就莫醒!”一面说一面且把个小小红纸包儿悄悄塞到枕下去。我虽看得异常清楚,却装作不曾注意。于是,那两个人相对笑笑,像是办完一件大事。老太太又摇摇灯座,油还不少,扭一扭灯头,看机关灵活不灵活。又验看一下茶壶,炖在炭盆边很稳当。一种母性的体贴,把凡是想得到的都注意一下后,再说了几句不相干闲话,就走了。那个十七岁的笑和沉默也走了。

我因之陷入一种完全孤寂中。听到两人在院子转角处踏雪声和笑语声,这是什么意思?充满好奇的心情,伸手到枕下掏摸,果然就抓住了一样小东西,一个被封好的谜。小心谨慎裁开一看,原来是包寸金糖。方知道是老太太举行一种乡村古旧的仪式。乡下习惯,凡新婚人家,对于未婚的陌生男客,照例是不留宿的。若留下在家中住宿时,必祝福他安睡,恐客人半夜里醒来有所见闻,大清早不知忌讳,信口胡说,就预先用一包糖甜甜口,封住了嘴。一切离不了象征,惟其是象征,简单仪式中即充满了牧歌素朴的抒情。我因为记得一句旧话,入境问俗,早经人提及过,可绝想不到自己即参加了这一角。我明早上将说些什么?是不是这时脑中想起的,眼中看到的,也近于一种忌讳?

六十里的雪中长途跋涉,即已把我身体弄得十分疲倦,在灯火煌煌笳鼓竞奏的喜筵上,甜酒和笑谑所酿成的空气中,乡村式的欢乐的流注,再加上那个十七岁乡下姑娘所能引起我的幻想或联想,似乎把我灵魂也弄得相当疲倦!因此,躺入那个暖和,轻软,有干草干果香味的棉被中,不多久,就被睡眠完全收拾了。

现在我又呼吸于这个现代传奇中了。炭盆中火星还在爆炸,假若我早醒五分钟,是不是会发现房门被一只手轻轻推开时,就有一双好看眼睛一张有式样的嘴随同发现?是不是忍着笑踮起脚进到房中后,一面整理火盆,一面还向帐口悄悄张望,一种朴质与狡狯的混合,只差开口,“你城里人就会客气”,到这种情景下,我应当忽然跃起,稍微不大客气的惊吓她一下,还是尽含着糖,不声不响?……我不能够这样尽躺着,油紫色带锦绶的斑鸠,已在雪中咕咕咕呼朋集伴。我得看看雪晴浸晨的庄宅,办过喜事后的庄宅,那份零乱,那份静。屋外的溪涧,寒林和远山,为积雪掩覆初阳照耀那份调和,那份美,还有雪原中路坎边那些狐兔鸦雀径行的脚迹,象征生命多方的图案画。但尤其使我发生兴趣感到关切的,也许还是另外一件事情。新娘子按规矩大清早和丈夫到井边去挑水时,是个什么情景?那一双眉毛,是不是当真于一夜中,就有了极大变化,一眼望去即能辨别?有了变化后,和另外那一位年纪十七岁的成熟待时大姑娘,比较起来究竟有什么不同?

盥洗完毕,走出前院去,想找寻一个人,带我到后山去望望,并证实所想象的种种时,真应了俗话所说,“莫道行人早,还有早行人”,不意从前院大胡桃树下,便看见那作新郎的朋友,正蹲在雪地上一大团毛物边,有所检视,才知道新郎还是按照向例,天微明即已起身,带了猎狗和两个长工,上后山绕了一转,把装套设阱处一一看过,把所得到的一一收拾回来。从这个小小堆积中,我们发现两只麻兔,一只长尾山猫,一只灰獾,两匹黄鼠狼,装置捕机的地面,不出庄宅后山半里路范围,夜中即有这么多触网入彀的生物。而且从那不同的形体,不同的毛色,想想每个不同的生命,在如何不同情形中,被大石块压住腰部,头尾翘张,动弹不得;或被牛皮圈套扣住了前脚,高悬半空;或是被机关木梁竹签,扎中肢体某一部分,在痛苦惶遽中,先是如何努力挣扎,带着绝望的低嗥,挣扎无从,精疲力尽后,方充满悲苦的激情,眼中充血沉默下来,等待天明,到末了终不免同归于尽:遗体陈列到这片雪地上,真如一幅动人的彩画,但任何一种图画,却不曾将这个近于不可思议的生命复杂与多方,好好表现出来。

后园竹林中的斑鸠呼声,引起了朋友的注意。我们于是一齐向后园跑去,朋友撒了一把绿豆到雪地上,又将一把绿豆灌入那支旧式猎枪中,(上火药时还用羚羊角!)藏身在一垛稻草后,有所等待。不到一会儿,枪声响处,那对飞下雪地啄食绿豆的斑鸠,即中了从枪管中喷出的绿豆,躺在雪中了。吃早饭时,新娘子第一回下厨做的菜,送上桌子时,就是一盘辣子炒斑鸠。

一面吃饭一面听新郎述说上一月下大围猎虎故事,使我仿佛加入了那个在自然壮丽背景中,人与另外一种生物,充满激烈活动,如何由游戏而进入争斗,又由流血转增宗教的庄严。

新娘子的眉毛还是弯弯的,脸上有一种腼腆之光,引起我老想要问一句话,又像是因为昨夜老太太塞在枕下那包糖,当真封住了口,不便启齿。可是从外面跑来一个长工,却代替了我,在桌前向主人急促陈诉:

“老太太,大少爷,你家巧秀?她走了,跟男人走了。有人在坳上亲眼看见过,和昨天吹唢呐那个棉寨人,一齐逃走的。一定向雅拉营跑,要追还追得上,不会很远!巧秀背了个小小包袱,笑嘻嘻的,跟汉子,不知羞!”

“咦,咦!”一桌旁七个吃饭的人,都为这个离奇消息给愣住了。这个情绪集中的一刹那,使我意识到两件事,即眉毛比较已无可希望,而我再也不能作画家。

我一个人重新枯寂的坐在这个小房间火盆边。听着炖在火盆上铜壶的白水沸腾,好像失去了点什么,不经意被那个十七岁私奔的乡下姑娘,收拾在她那个小小包袱中,带到一个不可知不易想的小小地方去了。我得找回来才是事,可是向那儿去找?

不过事实上我倒应分说得到了一点什么。得到的究竟是什么?我问你读者,算算时间,我来到这个乡下还只是第二天,除掉睡眠,耳目官觉和这里一切接触还不足七小时,生命的丰满,洋溢,把我感情或理性,已给完全混乱了。

阳光上了窗棂,屋外檐前正滴着融雪水。我年纪刚满十八岁。

十月十二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6年10月20日《经世日报·文艺》。署名沈从文。同年11月4日又于《中国日报·文艺周刊》发表。据《经世日报·文艺》编入。

巧秀和冬生

雪在融化。田沟里到处有注入小溪河中的融雪水,正如对于远海的向往,共同作成一种欢乐的奔赴。来自留有残雪溪涧边竹篁丛中的山鸟声,比地面花草还占先透露出春天消息,对我更俨然是种会心的招邀。就中尤以那个窗后竹园的寄居者,全身油灰颈膊间围了一条锦带的斑鸠,作成的调子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离奇。

“巧秀,巧秀,你当真要走?你莫走!”

“哥哥,哥哥,喔。你可是叫我?你从不理我,怎么好责备我?”

原本还不过是在晓梦迷蒙里,听到这个古怪而荒谬的对答,醒来不免十分惆怅。目前却似乎清清楚楚的,且稍微有点嘲谑意味,近在我耳边诉说,我再也不能在这个大庄院住下了。因此用“欢喜单独”作为理由,迁移个新地方,村外药王宫偏院中小楼上。这也可说正是我自己最如意的选择。因为庙宇和村子有个大田坝隔离,地位完全孤立。生活得到单独也就好像得到一切,为我十八岁年纪时所需要的一切。

我一生中到过许多希奇古怪的去处,过了许多式样不同的桥,坐过许多式样不同的船,还睡过许多式样不同的床。可再也没有比半月前在满家大庄院中那一晚,躺在那铺楠木雕花大床上,让远近山鸟声和房中壶水沸腾,把生命浮起的情形心境离奇。以及迁到这个小楼上来,躺在一铺硬板床上,让远近更多山鸟声填满心中空虚,所形成一种情绪更幽渺难解!

院子本来不小,大半都已为细叶竹科植物的蕃植所遮蔽,只余一条青石板砌成的走道,可以给我独自散步。在丛竹中我发现有宜于作手杖的罗汉竹和棕竹,有宜于作箫管的紫竹和白竹,还有宜于作钓鱼竿的蛇尾竹。这一切性质不同的竹子,却于微风疏刷中带来一片碎玉倾洒,带来了和雪不相同的冷。更见得幽绝处,还是小楼屋脊因为占地特别高,宜于遥瞻远瞩,几乎随时都有不知名鸟雀在上面歌呼;有些见得分外从容,巧秀和冬生完全无为的享受它自己的音乐,唱出生命的欢欣;有些又显然十分焦躁,如急于招朋唤侣,而表示对于爱情的渴望。那个油灰色斑鸠更是我屋顶的熟客,本若为逃避而来,来到此地却和它有了更多亲近机会。从那个低沉微带忧郁反复嘀咕中,始终像在提醒我一件应搁下终无从搁下的事情,即巧秀的出走。即初来这个为大雪所覆盖的村子里,参加朋友家喜筵过后,房主人点上火炬预备送我到偏院去休息时,随同老太太身后,负衾抱裯来到我那个房中,咬着下唇一声不响为我铺床理被的十七岁乡下姑娘巧秀。我正想用她那双眉毛和新娘子眉毛作个比较,证实一下传说可不可靠。并在她那条大辫子和发育得壮实完整的四肢上,做了点十八岁年青人的荒唐梦。不意到第二天吃早饭桌边,却听人说她已带了个小小包袱,跟随个吹唢呐的乡下男子逃走了。在那个小小包袱中,竟像是把我所有的一点什么东西,也于无意中带走了。

巧秀逃走已经半个月,还不曾有回头消息。试用想象追寻一下这个发辫黑,眼睛光,胸脯饱满乡下姑娘的去处,两人过日子的种种以及明日必然的结局,自不免更加使人茫然若失。因为不仅偶然被带走的东西已找不回来,即这个女人本身,那双清明无邪眼睛所蕴蓄的热情,沉默里所具有的活跃生命力,都远了,被一种新的接续而来的生活所腐蚀,遗忘在时间后,从此消失了,不见了。常德府的大西关,辰州府的尤家巷,以及沅水流域大小水码头边许多小船上,经常有成千上万接纳客商的小婊子,脸宽宽的眉毛细弯弯的,坐在舱前和船尾晒太阳,一面唱《十想郎》小曲遣送白日,一面衲鞋底绣花荷包,企图用这些小物事连结水上来去弄船人的恩情。平凡相貌中无不有一颗青春的心永远在燃烧中。一面是如此燃烧,一面又终不免为生活缚住,挣扎不脱,终于转成一个悲剧的结束,恩怨交缚气量窄,投河吊颈之事日有所闻。追源这些女人的出处背景时,有大半和巧秀就差不多,缘于成年前后那份痴处,那份无顾忌的热情,冲破了乡村习惯,不顾一切的跑去。从水取譬,“不到黄河心不死”。但大都却不曾流到洞庭湖,便滞住于什么小城小市边,过日子下来。向前既不可能,退后也办不到,于是如彼如此的完了。

我住处的药王宫,原是一村中最高议会所在地,村保国民小学的校址,和保卫一地治安的团防局办公处。正值年假,学校师生都已回了家。议会平时只有两种用途:积极的是春秋二季邀木傀儡戏班子酬神还愿,推首事人出份子。消极的便只是县城里有公事来时,集合士绅人民商量对策。地方治安既不大成问题,团防局事务也不多,除了我那朋友满大队长由保长自兼,局里固定职员,只有个戴大眼镜读《随园食谱》用小绿颖水笔办公事的师爷,一个年纪十四岁头脑单纯的局丁。地方所属自卫武力虽有三十多枝杂枪,却分散在村子里大户人家中,以防万一,平时并不需要。换言之,即这个地方目前是冷清清的。因为地方治安无虞,农村原有那分静,表面看也还保持得上好。

搬过药王宫半个月来,除了和大队长赶过几回场,买了些虎豹皮,选了些斗鸡种,上后山猎了回毛兔,一群人一群狗同在春雪始融湿滑滑的涧谷石崖间转来转去,搅成一团,累得个一身大汗,其余时间居多倒是看看局里老师爷和小局丁对棋。两人年纪一个已过四十,一个还不及十五,两面行棋都不怎么高明,却同一十分认真。局里还有半部《聊斋志异》,这地方环境和空气,才真宜于读《聊斋志异》!不过更新的发现,却是从局里新孵的一窝小鸡上,及床头一束束草药的效用上,和师爷于短时期即成了个忘年交,又从另外一种方式上,和小局丁也成了真正知己。先是翻了几天《聊斋志异》,以为青凤黄英会有一天忽然掀帘而入,来到以前且可听到楼梯间细碎步声。事实上雀鼠作成的细碎声音虽多,青凤黄英始终不露面。这种悬想的等待,既混和了恐怖与欢悦,对于十八岁的生命言也极受用。可是一和两人相熟,我就觉得抛下那几本残破小书大有道理,因为随意浏览另外一本大书某一章节,都无不生命活跃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