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胆小,怕黑,怕走夜路。
黑色,会带给我无尽的遐想。特别是独自一个人面对黑色的角落,或者黑色的夜路,每一种联想都与恐怖相关。
人生有记忆的恐惧来自一场暴风雨。
农村的暴雨来得突兀而凶猛,一时间,天地间只能听见风的呼啸和雨的咆哮。不记得暴风雨来临之前自己在做什么,也许是在睡觉吧,三四岁的孩子被独自锁在黑洞洞的家里,能做些什么呢?家是我和奶奶的家,家在一座大山的脚下,土坯垒的两间房,房顶压着厚厚的茅草。
似乎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际,狂风裹挟着尖锐的哨音席卷而来。只是一瞬间,房顶霍然被撕开了一角,风雨和晦暗的天光顷刻间如脱缰的野兽,毫无遮挡地扑进茅屋,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让我忘记了哭喊。不知道奶奶赶回家时,我是怎样的狼狈和不堪,只记得之后我高烧不退,奶奶摸着我滚烫的额头一遍遍地喃喃自语:“这孩子给吓掉魂了!真是吓掉魂了!”印象中,最后奶奶还是按照当时农村的土法,请来亲戚,撒了一地的谷子为我一遍一遍地叫魂。
长大后想想,这事若落在杜甫身上,估计会成就一篇《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类的绝唱。
但于我,却是胆小、缺乏安全感的滥觞。
自此,我再也不敢离奶奶半步。奶奶做农活时,不远的田埂上便多了一个百无聊赖的小丫头。偶尔和奶奶一起走夜路,我既不敢走在奶奶的前头,也不敢走在奶奶的后面,攥紧奶奶的手,扭捏着在奶奶身边蹭来蹭去,还害怕得心如撞鹿。
可是,就像我经常人模狗样地教育孩子的话一样:人生有许多事,必须要你独自完成;也有许多路,必须你独自一个人走。
事实的确如此,生活中的一些坎,唯有跨过去,想躲是躲不过的。
在都市早报做要闻编辑,首先面临的是上夜班,可想而知,走夜路,不可避免。
正常版面付印收工走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多,但新闻的出现总是猝不及防,碰上美国攻打伊拉克这样的重大新闻事件时,两三点结束也很平常。
这时候的街头空阒无人,即使有人,想必也不会是什么良民。只有街灯兀自睁着慵懒的眼,没精打采地看着我孤寂的身影,听着我快速凌乱的脚步。这个时候,心是慌的,大脑保持高度紧张,迎面走来一群醉酒喧哗的男人,我远远看见,便早早装作过马路的样子,赶紧溜到对面的路,待一行“大爷”们走远,再折回原先的道。只要听到身后有橐橐的脚步声,有时只是秋季沙沙的落叶,也会令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不敢回头看,为了避免“危险”的靠近,尽力让脚步加快频率,甚至跑将起来,一路飞奔到家,经常大汗淋漓。幸亏家离报社不远,否则横空练出个马拉松健将,也说不准。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我们便开始一大帮同事相约着一起走夜路,看来谁都不愿孤独地晒月亮。遇上发了夜班费或是偶尔谁得了奖励,大家便哄着去喝啤酒吃龙虾,一群人骑着车,夜风哗哗地吹着,一路高声喧哗,奔驰在无人的街头,那种横冲直撞的“大爷”派头,真是怎一个爽字了得。
然而,半辈子人生走过,最刻骨铭心的夜路还是关于奶奶。
奶奶是在一个早春的凌晨下的葬。
站在小时候我和奶奶共同生活了四年多的茅草屋,开门可以眺望到对面的青山,这座青草萋萋的大山,春天有艳红的野果,雨后有鲜美的雷菇。听长辈们说,山里还有排狼,两只结伴而行,会不时溜达到山下的村庄,熟门熟路地赶走农家待宰的猪。
曾带给我童年无尽欢乐和想象的大山,此刻无声接纳了我的至亲。
看着奶奶长眠于青山的怀抱,我们这些曾被奶奶拉扯大的孙辈们燃了鞭炮,磕了头,流着泪,默默踏上了归去的路。
农村的夜,黑得彻底而纯粹。
无边的黑,像化不开的浓墨,将手电筒发出的光芒压迫得只剩下微不足道的一小片。
暗夜里的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只有我们一行人高一脚低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恍惚间,一步步将自己走入梦境,那些牵着奶奶的手,在她温暖的身边蹭来蹭去走夜路的经历再也不会有了。生死阻隔,不知道奶奶不舍的目光是否会穿越无边的黑暗追随着我?曾经让她付出多少心血和疼爱的外孙女,她再也看不见她的成长,再也听不见她的欢笑和落泪,再也不会牵着她无助的手走漫长的夜路,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那一刻,感觉黑得如此纯粹的夜路,杳无尽头。
那一刻,心是空的,大脑是混沌的。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真实触摸到生与死的生命命题。原来生死之际,让人无法思维,也不知畏惧。
此后,至少有半年,我无法接受奶奶已经去世的事实。只要一闭上眼,就能清晰地感觉到奶奶坐在床边,摸摸我的下巴,攥攥我的胳膊,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
生活仍在继续,夜路,难免还是要走。
几天之后,我将轮岗到夜班部,又要走好长时间的夜路。
物是人非,几年前曾一起呼啸奔驰在夜半街头的一批同事,如今有许多已各奔东西,只剩下一位要好的同事可以同路。
前两天读到一句话:“在世界上所有的权力中,时间的权力是绝对的权力。”
时间的水袖,轻轻一捋,缓缓一扬,所有的日子褪去缤纷的色彩,露出本质的苍凉。
路,还是以前的路,人,也还是当年的人,但是走的心境却再也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