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信,母亲眼前发黑,跌坐在炕头上,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来。她整个脑袋似乎都在嗡嗡作响。大哥到底在部队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个叫“蓉”的人又是谁?她和大哥之间又是怎回事?母亲拿着扫炕头的笤帚,把大哥睡的床铺扫了一遍又一遍,扫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总也扫不干净。
中午大哥从地里回来,拿了脸盆舀了半盆凉水,端到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哗啦哗啦”地洗脸。又从厨房外面的铁丝绳上拽下来一块毛巾,一边擦脸一边进了里屋。母亲从大哥的表情上,什么也没看到。
大哥在屋子里到处找那个纸团,没找到。他想可能是母亲拾掇床铺的时候当废纸扔了,于是他在门后的木篓子里找了一根铁条,到院子里的垃圾堆上,胡乱扒拉着。
母亲系着浅蓝色的厨裙站在厨房门口问,祥,找啥呢?
大哥头也没抬,继续扒拉着说,没找啥。
母亲迟疑了一会,从厨裙上的小布袋里摸出那封皱巴巴的信,在空中抖了抖说,是不是找这个?
大哥停下手直起腰来,回头看见母亲手里的那张叠成方块的纸,脸立刻又涨红起来。他尴尬地走过去,一把抢了母亲手中的信,“嚓,嚓”
两下撕成了碎片,大步朝西南角的茅房走过去,把手里的纸片扔进了茅房里。然后,他就背着身在茅房里站着,像一棵静止不动的大树,母亲只能看见他高出茅墙的后脑勺上乌黑的头发。半天,大哥才从茅房出来,脸上没带任何表情。极其平静又极其温和地对母亲说,妈,我饿了,饭做好了吗?
母亲慌忙说,好了,好了,就等你们来吃。大哥就端起母亲捞得满满的一大海碗的面条,坐在瓜架下面的阴凉处,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似乎他真的是很饿了。
好几天,母亲进进出出,满怀心思,看着大哥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母亲几次欲言又止。终于那天晚上,母亲憋不住了,大家吃完晚饭在院子里乘凉,母亲突然问大哥,那个叫蓉的人是谁?大哥愣了一下,答道,战友。战友?母亲说,好像是个女的吧?大哥说,嗯,女的。母亲又问,你是因为她才复员的吧?大哥不再吭声,把头埋到胸前,用指头在洒满月光的地上,划着圈。
半天,大哥把头抬起来望了望满天的星斗,然后把目光转向母亲说,妈,我本不打算跟你们说这件事情,你既然看了信,又非想知道,我就实话实说了吧。接着,大哥给我们讲了他和蓉的故事。
冬天的东北处处冰天雪地。那天晚上,奉城的雪下得很大,大哥半夜起来拿了油布去苫飞机。从宿舍往飞机场去的路上,路过一片冰坡,大哥虽然十分小心,但还是重重地摔倒在冰坡上,右脸和右胳膊摔成了重伤。大哥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三个月。蓉是部队医院的护士,她负责大哥的护理工作。蓉长得白白净净,样子看起来很文静,骨子里却异常任性。在大哥住院期间,她端水送饭,大哥闷得慌,她还会给他读报纸讲故事,对大哥悉心照顾。偶尔大哥也会给她讲我们老家的山水风物。
蓉喜欢大哥,她毫不掩饰,大大咧咧,每天就守在大哥的病房里,弄得大哥很难为情。大哥出院后,她隔三差五就跑到大哥的连队来。部队上的人都知道,蓉和大哥在搞对象。
一天,同寝室的小贾告诉大哥,蓉是部队一首长的女儿,在蓉认识大哥之前,家里早已给蓉定了亲。蓉的对象也在部队,叫苏群,苏群的父亲是军区的领导,和蓉的父亲是铁哥们。蓉和苏群一块在部队长大。
蓉不喜欢苏群,苏群却非蓉不娶。
听了小贾的话,大哥开始躲着蓉。奇怪的是,他越是躲着不见,蓉就越是疯狂,居然旁若无人地跑到宿舍里找他。战友们都跟他开玩笑说,瞧,蓉又来了,我们要不要回避一下。大哥是个腼腆的人,他说,还是我回避一下吧。话音未落,蓉就像仙女一样飘了进来。大家都僵住了。蓉说,怎么,不欢迎我啊?大家立刻拍手,欢迎,欢迎。蓉一来,其他人就都退了出去,大哥想拽也拽不住一个。蓉每次都不会空手来,她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等蓉一走,战友们就蜂拥而上,把蓉带来的吃得消解一空。
大哥担心的麻烦终于来了。那天吃罢晚饭,大哥就听见有人在操场上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带着怒气。小贾站在窗户前往外瞄了瞄,对大哥说,老兄,你的麻烦来了,苏群,苏群要和你决斗。大哥说,没有理由,蓉不喜欢他,关我啥事?小贾说,咋就不关你的事?你就认栽吧。大哥迟疑了一下,拿着帽子出去了。小贾在后面喊,别去,老兄,好汉不吃眼前亏,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大哥说,不必,大不过一死。
苏群中等身材,一身军服似乎并不那么合身,略显宽大地罩着他那偏瘦的躯体。大哥走过来,踩着一些石子和青草朝满脸怒气的苏群走过来,大哥看见了苏群的军帽顶上的一根甘草叶,和军帽下面那双冒着火星星的眼睛,大哥知道,这是一场不能还手的决斗,因为在情感上,他已经胜出,不管苏群怎样对他,他都无话可说。
苏群没等大哥走近,就抢先一步,抡出他那汇集着满身激愤的拳头,朝大哥的胸口直击而来。大哥的胸口重重地挨了一拳,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跌退了几步。
大哥真的没有还手,他站稳了身子,拿眼直视着苏群,他的眼睛里没有怨恨,也没有责怪,有的只是对对方的怜悯。苏群再次挥出的拳头停在了空中。他退了一步,像狮子般低声吼叫着,小子,你给我记住了,蓉不会跟你走,她也不可能跟你走。明天蓉就要到沈阳去学习,我家老头子已经安排好了,学习完了,她就会留在军区,不再回奉城。你也到该复员的时候了!
苏群走了,像一个打了胜仗却垂头丧气的将军,他低着头朝远处的黑暗走去。大哥知道,苏群和蓉在爱情的路上没有光亮,而他自己和蓉的爱情之路更是一片沼泽,弄不好连自己的尸体也会沉入泥沼之中。
蓉的信一封封从沈阳寄来,大哥没有回。大哥没有勇气面对蓉和他的爱情,是因为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出身。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家在农村,蓉跟了他只能受苦。他也始终没有忘记蓉是苏群的未婚妻,他们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的婚姻,而苏群的家庭会给蓉一个很好的生活。
深藏在内心的自卑和天性的善良,让他毅然决定离开部队。
夏夜的风清凉地吹拂着我的山村,山村上空的星月明亮地清澈地照着大哥那没有遗憾没有责怨只有祝福的眼神。没有人再说话,如水的月光,把大哥的故事沐浴得像宁静的夜晚,单纯而深远。
三
一袋红豆、一袋大豆、一袋豇豆、一袋小米,母亲一勺一勺地从自家的缸里挖出来,分别装进四个小袋里。装好了,拿一根细麻绳把袋子口扎得紧紧地,生怕漏掉一粒。粮食是农人的命,一粒米,一颗豆子,那是他们从春到秋,用汗水和没明没黑的劳动换来的。要不是为了儿子的工作,谁舍得把这么金贵的东西一袋袋送人。母亲一边把那些小袋一个个搁进一个大编织袋里,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咱没钱,没关系,这些土里长出来的东西,城里人稀罕。母亲把大小袋子都扎弄好了,就叫大哥把编织袋提出去,放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一根塑料绳子前后左右捆得结结实实。大哥推车出了大门,母亲就跟出去,靠在大门外的土墙上。
三月的阳光讨好似的把母亲纤弱的身体暖暖地罩在土墙上,可母亲还是打了个寒噤,看见大哥骑车转过村口,没影了,才缓缓叹着气,回转身来往院子里走。父亲把那些破了沿的箩筐按在地上使劲的修理。
母亲说,你说,这啥时候是个头啊?
父亲头也没抬,问,说啥呢?你?
说你儿子的工作。豆子,小米,红薯,南瓜也不知道给了多少了,一袋一袋,一趟一趟,就是只狗,也给喂熟了吧?这都一年多了,怎就连个准话也不给?母亲蹲在父亲身边一小堆柳条旁。
父亲使劲把一根柳条插进筐沿上的缝隙里,把噙在嘴里的一截柳笛儿“噗”一声唾到地上,发狠地说,那些个吃肉不吐骨头的狗!算了,别找了,和老子一样,就是种地的命。
晚上,大哥回来,一声不吭地把自行车搁在西墙根。母亲说,收下了?大哥“嗯”了一声。母亲说,还是等?大哥又“嗯”了一声。母亲说,等到猴年马月?大哥说,谁让姓李的不是我爹?母亲不再说话。
一家人对大哥找工作的事渐渐地没了指望。只是大哥还偶尔跑到城里找找那个姓李的局长。得到的回答是,再等等吧。
慢慢地,大哥对等也失去了耐心。
母亲说,本想找好工作再找媳妇,可如今工作没着落,再不找个媳妇,真就一头脱了一头没了。父亲说,就是,过两年,好闺女都嫁出去了。
母亲就有点着了急。找人说媒,给大哥找媳妇的事就提上了全家的重要议事日程。
那天黄昏,大哥的拜把子兄弟炉子来了。炉子神神秘秘地拽了大哥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快出来,跟你说点事情。啥事?弄这么悬乎?
大哥跟着炉子出去了。
很晚,大哥才回来。母亲问,炉子找你干啥?大哥说,没事。母亲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哥的脸,说,啥事?说吧,你那脸上写着呢。大哥笑了笑,他说他表妹在他家看见我照片了。他家怎有你的照片?母亲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歪过头来问。噢,是我以前在部队寄给他的。就是在丹东照的那张半身像。看了照片怎了?母亲又问。炉子说,她想见见我。是吗?
她是哪个村的?多大了?母亲来了精神,佝偻着的身子从昏暗的灯光下直起来。山后南庄,和我同岁,大哥答道。唤啥名儿?兴许我见过呢。
大哥说,胡叶。母亲就摇着头说,没见过,没见过。不过,我可是给你合过婚,比你大一岁,是上等婚,比你小一岁,是中等婚,同岁是下等婚。
大哥说,都是迷信,什么上等婚下等婚。
大哥对母亲说的合婚全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合婚”这样一种陈规陋习会在他身上发生效应,他更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姑娘会因此走上绝路。
那段时间,炉子天天往我家跑,他一来,就把大哥鬼叫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每次都是很晚,大哥才回来,一回来就钻进里屋去。
自从知道大哥和蓉的事情后,母亲对大哥的感情一直都很小心,唯恐一不小心碰着了他心里那些不能碰的地方。但母亲看得出来,大哥那段时间又活泛起来了,脸上偶尔有了一些笑容。母亲估摸着,大哥一定是见到炉子的表妹了。但大哥不说,母亲也没问。
有一天,母亲在大哥放衣服的老柜子里发现了一个粉红色布兜,布兜里装着一个手工编织的毛线背心和几双绣花鞋垫。母亲是村子里织毛衣、绣花的高手,可是这个毛背心织得那个精致,手工的齐整,绣花鞋垫上是一对戏水的鸳鸯。让母亲着实窃喜了一阵,转而,她又暗自忧伤起来。
晚上大哥回来,母亲没头没脑地就问,这八字还没见一撇呢,你怎就敢收人家的东西?大哥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着说,人家给,你不收,多不给人面子。母亲就有些生气,你这猴小子,这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吗?赶快把东西给人退回去!大哥说,收都收了,怎退回去?母亲把缝好的一个枕头套扔在炕头上说,怎拿回来的,就怎退回去。大哥蹙了蹙眉头,转身往里屋走。母亲又说,赶明儿,你让炉子把他那表妹带过来,我瞧瞧。大哥回过头来说,你一定会中意的。母亲说,又不是给我找媳妇。
我是从学校一路跑着回到家里。母亲说,炉子的表妹今天来相家。
其实是母亲要相她未来的儿媳妇。我一进门,就看见正堂的椅子上一东一西坐了两位姑娘。西面的姑娘皮肤很白,大脸盘,微胖。东面的姑娘偏瘦些,两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一直从脖子上垂下来,齐在腹田,姑娘羞涩地低着头,两手上下玩弄着长长的辫梢。我还看见了她整齐的刘海,这一切我看的都是十分的清晰,只有她的脸像蒙着一块纱布,我使劲地睁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
我一只脚跨进门槛里,一只脚留在门槛外。我是不怕见生人的,可那天,我看不清的那姑娘的脸,那一片模糊的脸和清晰的麻花辫子,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我听见大哥说,这是我小妹,春儿。姑娘就向我挥挥手说,春儿,进来!她的声音很细,似乎在空中缭绕了很久,我有点怕,转身退了出来,跑到厨房去。
母亲正在拉面。我说,妈,哪个是大哥媳妇?母亲说,傻丫头,八字不见一撇,不许说是大哥媳妇。我又说,那哪个是大哥的对象?母亲说,成不成还是两可,对象也不许说。我说,哎呀,妈你就告诉我嘛。母亲说,东面那个。我愣住了,我说,不会吧。母亲说,怎么了?你不中意?我说,不是,我看不清她的脸。母亲把一把拉得长长的面条丢进开着的锅里,回头盯着我的眼睛使劲看。我说,怎了?妈。母亲说,你眼睛是不是有毛病了?母亲一说,我还真吓了一跳,是不是我眼睛真有毛病了?我使劲揉揉眼睛,我说,妈,我眼睛没毛病啊!母亲说,你眼睛没毛病,咋就看不见人家的脸。人家可是十里八乡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模样俊,瞧那两条长长的辫子,多抬人呢!母亲把捞进碗里的两碗面条放了臊子,说,你把饭送过去,再使劲看看,东面那个。
我端着饭进去,趁胡叶端饭的时候,我使劲瞪大眼睛,奇怪的是,我仍然无法看清胡叶的脸,模糊得像蒙着一块纱布。
我真开始怀疑我的眼睛有了毛病。我让母亲站在北墙根,我站在门口,看母亲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我怎就看不清胡叶的脸呢?我纳闷地坐在厨房的小凳子上,吃饭。母亲忙进忙出招呼着。没有人在乎我说的话。因为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个孩子。
稀稀拉拉的几个街坊和大哥的那些光屁股长大的哥们佯装借家活,趁机撩起里间的竹帘子,往里瞀几眼,又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和大哥搭钩几句,一出大门,村里就炸了锅似的传开了,哎呀,王祥相亲哩,看那两条麻花辫子从头上直直就拖到了脚后跟,那辫子好看啊,足足能卖上好几百块钱呢!
母亲就把大哥叫出来,低声的怨道,你看看,她这一来,弄得四邻不知五邻知的,万一闪了,多丢人呢。大哥说,妈,不是你要见她吗?
怎埋怨我了?母亲说,妈那不是埋怨你,是担心。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倒是心里有个底没有?大哥说,只要你中意,她全听咱的。母亲说,既是这样,都没啥意见,你把她的生辰八字问问清楚,一半天我去找明人给你俩合合婚,如没啥大碍,定了就是。母亲说的明人就是合婚算卦的阴阳先生。
胡叶走了,她把她的出生年月、生辰、属相写在了一张纸条上,留在了我家的方桌上。像留下了一个咒语,给她的命运,也给大哥及我全家的命运留下了一个可怕的咒语。岁的我真的不知道,几句话甚至于一个怀疑,可以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庭的命运。我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象过,那个给大哥合婚的所谓“明人”是何方神圣。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母亲从那个“明人”那儿回来时,两眼无神,面色土灰。本来挺直的身体似乎矮了很多。头上月白的头巾也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本来稀薄齐整的头发刺眼地翘出几缕来,斜遮住了她好看的一字清眉。
父亲把一碗白开水放在母亲手上,拿眼角瞄了一眼母亲的脸色,就全然明白了。合婚,合婚,能合出个啥好结果来。父亲心里嘀咕着,却没敢说出口。父亲知道,母亲认定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她对明人的话深信不疑,从来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