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土塄上的孩子(高平作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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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断奶和河南人

母亲说,我4岁的时候还哭着嚷着要吃奶。

村中有棵老槐树,很老很老的一棵老槐树。树的须根都露在地面上,主干很粗,树干上有一个很大的树洞,里面能藏下两个小孩儿,小时候捉迷藏我们总往里面钻。

老槐树下是全村的中心地带,很热闹。一到吃饭时间,大人小孩端着碗往老槐树底下凑。或坐,或蹲,或站,边吃边唠嗑,一些有趣的花边新闻就缭绕在人们冒着热气的饭碗上,吞吐在人们忙碌着的唇齿间。饭场,是乡村特有的风景,也是村里人特有的乐趣。饭场上有欢笑声,也有吵闹声,有时候,两个人端着碗说话,说着说着就翻了脸,一碗饭就扣在对方脸上,于是饭场的气氛一下就变得僵硬和反常起来。老槐树底下也会随之冷清几天。

而在我的印象中,老槐树底下是女人们做针线活唠闲话的地方。哥哥姐姐不想带我玩了,其他小孩子欺负我了,我就跑到老槐树下找母亲。

老槐树蓬勃的树冠下,一盘没有碾杆废弃的老石碾子上,几个女人扎成一堆,边穿针引线纳着鞋底,边嘀嘀咕咕说着闲话。看见我跑过来,女人们就停下手里的活计,跟我逗开乐子。一个说,哎呀呀,小尾巴来了,小尾巴又来吃妈妈来了。

另一个说,哎呀呀,都成大闺女了,找得婆家了,还吃妈妈,羞不羞?村里人叫吃奶是吃妈妈。母亲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笑。

我被说得怪难为情,一下钻进母亲的衣服里,我的头就在母亲的衣服里拱来拱去,像个小猪头。

其实,母亲早已经没了奶水。我在噙着干奶穗乱啃。吸不出奶水来,就发狠,使劲用牙在母亲的奶穗上磨,疼得母亲使劲打我的屁股,还不停地骂着:哎呀,小死烧谷,你发啥狠嘛,咬死妈了,再咬?再咬,我叫背孩儿的把你背走,你听听,河南人来背小孩儿来了,再咬,让河南人把你背到河南去。我立刻就不再咬了,乖乖地把头从母亲衣服里钻出来。

后来,我一嚷着要吃奶,母亲就说,再嚷,再嚷叫河南人把你背走。听到母亲说,再嚷,叫河南人背走你,就像听母亲说,别乱跑,村里有狼。我立刻就不嚷了。

甚至大气都不敢出,悄悄地走出来,坐在高高的门墩石上自己和自己玩。我不知道河南人是什么人,他们长什么样子?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一定和村里人长得不一样,他们一定又凶又可怕,和大灰狼一样的令人恐惧。有时候,我一听村里有外地人的吆喝声,就赶紧躲在火炕上的墙圪角里,用枕头把自己围起来,生怕河南人把我背走。

母亲看着笑了,问我,还吃奶吗?我说,不吃了。后来,我真的就不吃了。

可是很长时间,我都在担心中度过。我对河南人有了一种不能消解的恐惧。

那天傍晚,寂静的山村里突然传来拨浪鼓的响声。“拨啷,拨啷,拨啷拨啷……”

从村口一路响到我家大门口。

姐姐说,摇拨浪鼓的来了。我问,摇拨浪鼓的是河南人吗?姐姐说,除了河南人,谁摇拨浪鼓?我害怕起来,忐忑地问,摇拨浪鼓的背孩子吗?姐姐说,不听话,就让摇拨浪的把你放在挑子里挑走。我不再说话,默默地跟在姐姐的屁股后头去村里的小铺子帮母亲打醋。

等回来的时候,摇拨浪鼓的挑子就放在我家进门口的地方,挑子的一头是个长方形铁丝笼子,不过是比鸟笼子大得多的笼子。笼子里五颜六色放着很多东西,彩色的丝线,各种各样的扣子、卡子,还有小孩儿玩的耍戏儿。等我抬头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河南人。

他坐在我家的破椅子里,和母亲说着话。他和我想象中的河南人一样,脸很黑,头发乱蓬蓬的,瞪着两只血红的眼睛。尤其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溢出白乎乎的唾沫。

他的衣服很破烂,样子却很凶狠。我越看他就越像河南人,越看他就越觉得害怕。

糟糕,他一定是来背我的,一定是母亲不想要我了,叫河南人来背我。我一下挣开姐姐的手,拔腿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哭,我不要河南人来我家,我不要河南人来我家。

母亲从后面追出来,搂着我说,傻孩儿,他不是背孩儿的,他是摇拨浪鼓的哩。

我想母亲是在骗我,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拼命往街上跑。迎面撞上回家的父亲,父亲把哭得满脸鼻涕的我抱在怀里。问母亲,闺女咋了?母亲说,她把摇拨浪鼓的当背小孩儿的了。父亲说,都怨你,老吓唬孩子。我说,爸,我不让河南人来咱家。父亲说,没事,摇拨浪鼓的是好人。

父亲抱着我一进门,摇拨浪鼓的河南人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说,老王,我来了,又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就笑哈哈地说,不麻烦,不麻烦,出门在外,谁没个不方便,别家不留你,我留你,你只管住在我这里。父亲又转回头来看着我说,我这闺女怕见生人,见了生人她就害怕,老伙计,你可别介意。

河南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小孩子嘛,都这样。就走到挑子跟前,从铁笼子里拿出一个粉红色泥塑的小鸭子。他把涂成黄颜色的小鸭嘴噙在嘴里吹了吹,立刻发出了“嘶儿——嘶儿——”的口哨声。

河南人把小鸭子在我眼前晃了一晃,问,喜欢吗?我摇摇头。他就把小鸭子给了哥哥。哥哥拿着小鸭子跑到院子里去吹,满院子就响起了悦耳的吹哨声。

河南人又从铁笼子拿出一个枣红纸做的小风车,用手指拨拉着在我脸前转个不停。父亲说,不要给她,她还不会耍。父亲不知道,我很喜欢这个小风车。我不拿,是怕河南人拿小风车把我哄走。河南人摇摇头,把风车给了姐姐。又坐下来和父亲唠话。

父亲说,上次走了以后,过了有些日子了吧,你都去了哪里?

河南人说,像我们这些串四方的,走到哪里算哪里。走了多少村,串了多少巷,数也数不清。俺天生就是串四方的命。

父亲说,河南人行,能吃苦,看我们村的人,穷死也不愿意离开这个土窝窝。

母亲做好了饸饹面,给河南人端进来一大碗。母亲说,吃吧,没什么好的,家常便饭管你吃饱,出门在外不容易。河南人朝母亲歉意地笑笑,说,谢谢大嫂,给你们添麻烦了。父亲说,别见外,吃吧。河南人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我一直没有放松警惕。不管大人说什么,我都注意着那个河南人,而且是远远地注意着他,我不接受他任何东西,也不让他靠近我,而且我一直让父亲抱着,吃饭的时候也不下来。父亲就抱着我吃了两碗面。那天晚上,我吃得很少,几乎没有吃饭。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在父亲的怀抱里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被自己吓了一跳。我以为趁我睡着的时候,河南人把我背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一睁开眼,我就一骨碌从炕头上爬起来,四处张望。

我看见墙头上的那盏煤油灯,我知道我还在自己家里,我没有被河南人背走。我又直着耳朵听了听,什么动静也没有。太阳照在窗格格上,两只小麻雀在窗格格上互相啄着羽毛嬉戏。

母亲拿着一些针线走进来,边走边和父亲说,住了一夜,给了一些针线。父亲说,就那吧,人家做小本生意,不容易,就是啥不给,也得让他住。母亲说,本来也没打算要他给啥,是他非要给的。父亲说,以后别老拿河南人吓唬孩子,孩子小,吓出病来咋办?母亲没再说话。

我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就流了下来。

原来母亲是在吓唬我。

拨浪鼓的声音一路远去了,远远地摇响在我童年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