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又漫无边际地环扫了一圈儿,许是眼睛的适应性,街道间的绿化带与两边的建筑物,已由原来的漆黑一片,现在渐渐消退,有点儿轮廓了。
街道中间,还不时地传出各种车辆的鸣笛声。
大地复苏了,平陵县城的人们自由行动了……
这种思想驱使着微子敏捷地骑上自行车。她在心内喃喃地对自己说:
“想想看,在没有发明电之前,人们不也正常过日子吗?一切都是如此,地上没有路,你就是路,天上没有神,你就是神,世上没有光,你就是光。
你与全新的生命,面对世界,你就不会后悔了吧……”
天空的鱼肚白逐渐扩大,可风还未宁静,摇晃得绿化带里的、那些刚栽上不到一年,下面还用木杈支着的雪松,不时地发出互相摩擦的沙沙声。
街道两旁的人们,谁也不说一句话,都是躬着身子往前赶。唯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调皮地与风作对,骑着自行车,来回在道路上左右摇摆着玩车技。
偶尔,几辆豪华小轿车或摩托车也会“呜儿”地一声飞奔过去。
微子斜睨着这些,吃力地蹬着自行车,也想往前赶。但像是链子生了锈一样,一蹬“咔嚓,咔嚓”几下,她不得不停下来,看个究竟。
要是生活都像今天,真是倒霉透了……她嘟哝了一句,匆匆蹲下,用右手捏住自行车的脚踏板,“嗖儿,嗖儿”地转了几圈,发现一个小小的什么东西,从自行车的链子上掉了下来。
她呼吸着自行车的机油味儿与土腥味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站起来。
猛下,感觉小腹疼痛得像当年生强强那样,有个东西在蠕动。她急忙托住自行车,还是不能减轻小腹的疼痛与憋闷……
她疑惑了。她记得,不应该今天就来葵水(方言,指月经)啊?她在《妇女心理学》中看到过:
“紧张可能使月经推迟或使至骤然来临,许多二次大战期间被关入集中营的妇女都停止了行经。”
这是危言耸听,还是女人的真实。
难道,这几天是因为紧紧张张的思维活动,影响了我的葵水吗?这就是女人与男人在生理上的区别。
微子就这样四肢冰凉地闭着眼睛,按着小腹,托着自行车座,忍耐着。
她想掏出手机,给夫打个电话,但还未掏,就否决了:
“怎么说呢?能说自己小腹疼痛的不能骑自行车吗?这也未免……况且,我与夫……”
一瞬之间,流逝的人生,使微子的生命像股潺潺的清泉细水,浸入到她的丹田、小腹里,浑身燥热起来。于是乎,这股生命的经脉流通,救活了微子的小腹。
微子两手卡住腰,又松开,双手按住小腹,搓揉了几下,上了自行车。
风停了。天空中飘动着白云,月色似乎像十五那样清亮。
大自然是个谜,人也是一个谜。行云流水,反复无常,变化莫测呀……
恐怕把世界上第一个建立起心理学科的、心理学家冯特克隆出来,也不能把人的心理摸透吧……
微子激动的血液,又回到她的血管里,心均匀地跳动起来。她仿佛觉得,这不明不暗的夜,纷乱的车辆声,全都拥入她的胸膛,让她接纳,让她宽容。
她躬着腰,往自行车前倾了倾,飞快地骑出去好远。犹如一只孤雁,急于回到群雁中居宿的那种感觉。
她想到了她的家。
过了一会儿,前方传来了一辆小轿车的鸣笛声,越来越近。微子骤然刹闸,两腿放在自行车中间,斜探过身子一看,方知该往商业局家属住宅区的小路上拐了。
“妈妈,我们在这儿等你好久了。爸爸坏,我嫌冷,不想来,是爸爸非让我来这儿等你……”强强嘟着小嘴儿埋怨着说。
微子激动得心头一热,忙从自行车上下来,放稳,向强强扑过去说:
“不怨爸爸,是妈妈不好……”
强强搂住微子的脖颈撒娇说:
“就是,妈妈也坏,为什么不去接我,现在才回来。”
“我……”微子不知是激动,还是歉疚,竟潸潸淌下了眼泪……
夫把这些看在眼里,却一声未吭。
他要在时间中等待机会。因为时间实在是一个神秘莫测的东西,有谁能超越时间去探索人生中最深层的秘密呢……
二十七
微子一掀起那个布门帘,透过蜡烛的光,就看见窗台上那束黄灿灿的醋柳花,像刚刚用水清洗过,还滴着晶莹的小水滴。从她回来至今,这是夫第二次对她的求爱。所有的这一切,不用微子多思考,也知道夫在想什么。
她默默地等待着,也许,强强睡觉后,夫就会……在这一点上,不晓得为什么,她还是感觉,不那么……人有了看法后,总归有个认识过程吧。
无意识是真实的自我。
微子边想边将小提包和天蓝色羽绒大衣往衣服架上一挂,便走到阳台小厨房。
灶台上,除放着一个保暖饭盒外,其余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微子“唰”
地一下脸红了。这一次次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是挑逗似的情欲,反倒刺激着微子,像刚吃过一个尖辣椒似的,全身热辣辣的。
她用目光送去温暖的一瞥,没想,又意外地发现,灶台上放的蜡烛,竟是红颜色的。她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得了色盲症?便狠狠地挤了几下,又睁开,没错,真的是剔透的红色。她慢慢地闻着这些蜡烛味儿,感觉醋柳花旁边放的那根蜡烛,肯定也是红色的了,就像是今晚入洞房要熬夜。
她身不由己地把饭盒打开,里面盛的是西红柿鸡蛋面片汤。她顾不上拿筷子,把嘴就在饭盒边,喝了几口清香爽口的面片汤。夫总能把握住火候,让她喝上她最喜欢的拿手好汤。过去怎么……她感到,这种窘态,是不是被夫已察觉?急忙去取筷子,“噼啪”一声,又被靠阳台跟前一个小塑料椅子给绊了一下。自己小声嘀咕了一声“该死的毛躁”后,才拿起饭盒,狼吞虎咽地把饭盒里的饭,全吞进肚子里。完了,还“咕儿”打了一个大声的嗝。
然后,她把饭盒清洗干净,放进墙柜里,浑身觉得清爽爽的。可她还是感觉有点别扭,就像初恋时那种不好意思……
这些现象发生在她身上,她不知道是好还是坏?伴随着许多哲人们对人在生命、自我等根本问题上的看法,似乎已经逐渐从对生活的有限认识,而进入到对生命的有限认识吧……
夫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微子的心里还是模棱两可……
或许是因为那两次鲁莽的举动,还是这几天夫变化得太突然了。
这种欲望在她的意识里激烈地膨胀了一会儿,然后,她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激情,慢慢地,慢慢地,她的眼神又变得平静了。
现在,不能在小厨房里再呆了。微子不慌不忙地往起居室走,忽然眼睛一亮,电来了。她斜眼一看,醋柳花旁边放着的那支蜡,果然是红色。
不难看出,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二重性吧。
强强一蹦跳起来:
“噢,噢,噢,能看大头儿子小头爸爸啦。快,爸爸,打开电视,我急着看哩。”
夫把电视打开,还是抱着强强在那儿坐着。
“妈妈,你也来看吧!”
“好,我看,我看。”说着,微子紧挨强强坐在了一个低矮的小木凳子上。
强强调皮地拽了拽微子的红毛衣袖子,表示对她的感谢。
有时,强强看到非常起劲儿的时候,还不停地叫喊着。夫抓住这个机会,向微子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眼色。微子只需一斜眼,便能感觉出来。
后来,她走神了。绞尽脑汁地回忆着。可她感觉,她这时的脑子,就像一台复印机没有印色一样,复印出来的东西,全都是白纸一张。但她不死心,想从记忆库里抽个签儿。
很简单。
她与夫结婚这几年来,除了吃饭,照顾孩子,说一些该说的话以外,怎么就记不得还有其他的?
只是,有一次她得了急性胃炎去住院,院长进去问她谁在伺候她时,她却说是她的哥哥……
微子斜睨了一下夫,感觉那时既滑稽又可笑……兴许,夫此刻也是在想这些吧……
在空虚与昏暗的搏斗之中,一种过分重的,还未被察觉的感情,悄悄在微子的身上复苏着。她想象着冬花与她的男人,大概生活极其丰富吧。
还有陈前,陈前与他的妻子过得也挺好吧。
神经病,想自己好了,何必想别人?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不想。心灵里就像安了个摄像机,一晃一晃地老在她的眼前出现虚影……
“妈妈,妈妈,我不想看了,我想睡觉哩。”强强眼皮支不住地打了个哈欠说。
“乖,洗洗脸再睡。”微子说着,从夫的怀里抱起强强。
“不,不嘛,我想睡,我想睡……”强强未说完,眼皮已经阖上了。
微子侧过身,看了一眼那只单人床,不知何时,夫已经把被子给强强准备好了。
强强躺下后,微子悄悄地扫视了一下夫的那张不很端正的五官。她瞅见夫的嘴唇张了一下,又合住。接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气里,好像充满着无限的惆怅与期待。她知道,夫今晚无论如何,要向她摊牌了……
可她,却摆着架子像猫逮老鼠一样,窥测着夫的一切动态。
不知为什么,她想笑,又想哭。这种欲笑欲哭的心情,憋得她好难受,几乎有点可怜夫……
不能可怜,后半辈子还长着哩……
我需要的是,在黯黑的底片中冲洗出来的清晰影像,不需要一张曝光的白底片。是这样子吧,我没想错吧。
微子的脑子,恰到好处地想到点子上。
绝对不能再盲动。
“也可”的絮语,又在她的耳孔里旋转了一圈儿。她非常钦佩她的母亲。
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完小毕业生,可人间的哲理却玲珑剔透。这不,要不是母亲摸准了她的心理,巧妙地提出“也可”二字,她能与夫结成伉俪吗?
都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而在母亲的身上却反了个儿。
屋子里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但夫就是不吭声,微子也不愿吭声。
她感觉,在夫的身上多花点心思,对她将来有好处……
她这么告诫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朝夫的脸上望了望。
夫痉挛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鬓发间还夹着几根白发,在灯光的照耀下,那几根白发,就像诉说夫的苦难似的,倔强地伸展着。
微子再次感到,自己的窘态可能被夫已察觉。于是,她的视线从夫的脸上移开来。
如果根据他们闹别扭的起因,而不是现在的局面来分析,从人道主义偏离现实世界的两次鲁莽行动来衡量,也应该是夫先向她道歉吧。
微子怀着惋惜的心态,要求夫……
夫像猜透了微子的心事。在起居室来回踱了几步,结结巴巴地对微子说:
“微子,实在对不起,我,我,我的确是爱你的啊……最近,我也在看《心理学》,我发现,我可能是属于那种黏液性的抑郁症。不,不是,是内倾性的。
不,也不,到底属于什么性格,我现在也搞不清。反正,我肯定,我没怀歹意,即使那两次,我,我也说不清,我会那样的。的,的确是无意识的……
请你能谅解……”
“别说了。”微子只说了三个字。
她耸了耸肩,捉住了夫一道慌乱的目光。她不知道,这时该安慰他,还是训斥他,或者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她皱了一下眉头,想了想,还是采取了第三种方案。
她感觉,一个人偶然发生了一两次怪事,不能武断地确定某个人的个性特征,就是这样子的吧……
微子迅速地在记忆里搜寻夫的影子,深深地感觉,与那二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难道装能装这么多年吗?说到底,还是我让夫扭曲了形象。还有陈前,尽管我们之间未曾发生过什么,但在精神上,我一直在依附着他……
我是个精神上的淫荡女人。
天哪,你在胡说些什么呢?
她猝然抬起眼睛,没想,夫的目光与她相遇。默默地,默默地,他们不知对视了多长时间,夫像个螃蟹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她横着移过来。
微子的思绪,还在不断地顺着刚才的想法来回捉摸。在这短暂的一瞬之间,夫站在她的面前,让她心中涌起无端的幻觉……
这是大自然的失误,还是自己的失误,或者,压根就是母亲的失误……
二十八
已是凌晨六点钟。
微子穿戴好,拉开湖蓝色窗帘往外一看,天色还未透亮,她凝住眼睛,却想起要发誓:
“一天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新的人生就从今天开始吧。”
发誓毕,怕惊动夫与强强,她把窗帘轻轻地放下,蹑手蹑脚地走到小厨房,将灯拉亮,去做小米稀饭。上等的、环保的、未上化学肥料的家乡小米,再放些大青豆熬一熬,让人喝了回味无穷。虽然,她昨天早晨也吃的是小米稀饭,可她感觉,好像未吃过一样,还是想亲自动手做一顿。于情于理都应该这样子吧。
夫佯装在睡,他掀着被角像虫子的触角一样悄悄爬起,透过小厨房玻璃门撒下的微弱的光,窥视微子的一切。这种既使人感到不适,又令人陶醉的感觉,像一股电流,传到夫的全身,使夫感到麻麻酥酥,无可自控。
夫甚至感觉,自己在微微颤抖。但夫咬了咬牙,还是忍耐着,歉疚着,等待着……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微子把小米稀饭与小酸菜、豆芽菜全都准备好,她还品了品小酸菜的味儿,正宗的地方菜。听说,当年胡耀邦总书记来县里视察时,还品尝过这道小菜哩……
接着,她把小厨巾挂在小厨房后面一个衣架子上,她第一次以家庭主妇的复杂心情,踱到强强睡着的单人床前……
刚才还是黑不隆咚的,现在,却感觉有了亮光。许是黎明前的黑暗吧。
大自然真有趣,而人更有趣。
在这场激烈的爱情、友情,还有欺骗感情,加上大幅度的关系网中……
循环复往,复往循环的,她几乎摸不着边沿了……
可眼前,她竭力摒弃所有的烦恼,借着晨曦的微光,聆听着强强在单人床上,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和不时地咂吧嘴声。她轻轻地低下头,吻了一下强强那柔软不多,略显自然的黑卷发,她不敢吻强强的额头,生怕把强强惊醒。这么多年来,她忽然觉得,她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
就是她从未考虑过,假如她要“也可”,而她的强强该怎么办呢?孩子是无辜的,孩子不能因为大人的不幸,也跟着不幸吧!而夫却把强强作为一着棋,就像陈前把她作为一着棋一样。微子毛骨悚然了……
微子简直不相信,自己竟然卑鄙自私到如此的地步。
我是女人啊,女人在人世界的生活中,不可避免地要包含一个“内部空间”。这个“内部空间”,是为了他们的爱人,不管你爱不爱,是为怀孩子而用的。女人注定要用这一空间,承担照料人类后代的、生物的……
所以,女人作为母亲时,意识或没有意识到的,不就是女性忠诚的核心问题吗?
微子啊,微子,你还算是个女人吗?严格说起来,你也就是一个会写几篇文章的空壳而已呀……
微子像是活到现在,还未曾想过似的,快速地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
想重新定位把这些沉重的负担全部都甩出去……
她感觉,夫现在的脑子里大概也是想这些吧。
她断定,夫这时肯定醒了。只是不想面对现实,逃避罢了。她对夫这种抱有孩子似的想法与态度,厌恶地撇了撇嘴。躲,躲,总是躲,看你能躲到何年何月呢?表面上搞那些醋柳花之类的,还不如……哪怕顶撞几句,更显得实在吧。
微子像医生号脉似的,把视线斜睨到夫盖着的那条套有浅绿色被罩的棉被上。她感觉棉被中间鼓起来的地方,稍微动了一下,隐隐还听见在被子里发出来的一声低微的叹息。搞得她忍俊不禁,嘴一咧,暗笑了一下。
再过二十分钟,强强就要上学校了,你再无任何理由,可以躲在被子里装洋蒜了吧。为给夫一个面子,微子正想从强强的床前往小厨房走时,夫从被子里闪出来,一下子把微子拽住了:
“微子,我……”
“你怎么了你……”微子怕惊动强强,又怕伤夫的自尊心,在那儿僵站着说。
真是,夫总是干这些二百五动作,刚才放着时间不抓,临走时,却猛然来这么一着。
这就是现实中的夫。他总是皮肤出汗,面色灰白,嘴发干,呼吸加深,加快,从结婚到现在,微子在脑子里不由得转了一圈儿,感觉差别不大,基本是这样子吧。即使他装出来的稳健,只要你细心观察,或者,略施小计一激将,他准会露出一些蛛丝马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