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袋那家伙,你瞧他多舒服,躺在上房抽大烟,铺上还放了两盘水果,一壶浓茶,我们进去的当儿,恰巧那三太太装好了烟递给他。他抽了一口,喝了口茶,咕的声咽下了。他还没事人似的!我们一进去,他慢慢儿地坐起来问道:“诸位有什么事?”
“什么事?还什么事?东岳宫讲话去!”我见了他,简直的象猫见耗子,顶好一口吞了他。
“有话在这儿说不是一样吗?”好家伙!他还不肯去呢!你瞧他,一肚子的疙瘩,故意不动气,一只手放在口袋里摸手枪。
“你存心去不去?今儿你愿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一拍桌子,瞪着眼道:“我蔡金生受你们的吩咐,天下还有王法吗?什么话!”
这当儿外边儿大伙儿在嚷:“叫大脑袋出来!”
有人扔石子到院子里来。
“什么话!简直造反了!”他还那么说。
“去不去?”
“滚你们的!”他拿出手枪来对着我们,手往外一指。
碰!外面一声枪,接着一片声嚷,哄的大门倒了,大伙儿冲进来啦。大脑袋一怔。我趁势儿蹿上去,一下抓住他拿着枪的那只手。大饼张跑上来一把夺下他的枪。“走不走!”陆耿奎先给他一个耳刮子,扭住他的胸脯儿。铺上的那个娼妇根叫了起来,我的哥子抱了她就往里边儿走。
院子里倒了三个保镖的,一个家伙胸脯儿那儿扎着把刀子,还有个给马刀劈了半个脑瓜子,旁边躺着个叫人家撅通了肚子的,肠子漏了;满地是血。别的全叫绑了起来,枪都在咱们手里了。
大伙儿见了大脑袋,哄的声围了上来。
“打死那狗入的!”
大脑袋脸也青啦,大伙儿,简直是疯子,拳脚不生眼儿,一个劲儿往这边儿送来,我也带着挨了几下。大脑袋眼皮打裂了,直淌血,肿着半只脸瓜子。还有个家伙一伸手抓住了他的鼻子就扯。那囚攮的疼的直叫。再过一回儿管保叫大伙儿打死了,我们三个护着他想往外跑,叫大伙儿给挤得动也不能动。大伙儿打起人来真可怕,比海还可怕!比什么都可怕!
“别打他哪!”
大伙儿好象听不见似的,他们的耳朵也没了,眼儿也没了,只剩了打人的胳膊腿。
“别打死他!押到东岳宫去!”
我们拦了半天,才算把他扯到外边,我们往前面走,大伙儿跟在后面骂,扔石子,不专往大脑袋身上扔,连我也受了几下。到警察局里去的迎着来了,缴了二十多枝枪拿在手里,我们合在一块儿往东岳宫去。警察局门口儿那个站岗的扑在地上早就没气儿咧。里边儿窗呀,桌子呀什么的全给打坏了。“黄叶子”是吃饭不管事的,巡长给我们抓了来,他们全在门口儿瞧热闹,我们走过的时候儿,他们也跟了上来。
在半路上,去捉别人的也来了,邵晓村逃了没捉到,王耿奎,王全邦,和贺苇堤给反剪着胳膊。只有他们把我们反剪着送到县里去的,现在他们也给我们反剪着送到东岳宫去啦!那五个狗入的家伙,一路上尽哆嗦。平日大爷的气哪去啦?哈哈!还没到东岳宫,全叫大伙儿把脑袋给摔破了。大脑袋一脸的血,不象人咧。
太阳早已躲在山后啦,大土坪子那儿大伙儿等急了,我们一跑上去,大伙儿就冲上来。
“打死那伙儿狗入的家伙!”
早有人一马刀砍来,正中在王耿奎胳膊上面,扑的倒了下去。
“别杀他,打死他!”
“吊起来!”
“吊起来大家打!”
“吊到柏树上去!”
“来哇!”
我也听不清是谁在嚷,象刮大风;站也站不住,一回儿给涌到这儿,一回儿给涌到那儿。
绑起来!吊到宫前柏树上去!
我腿也没移,哄的声给直挤到宫前那溜儿大柏树底下,早有人拿了麻索来,我们把那五个狗养的五花大绑的绑了起来,还没绑了,已经给打个半死;那腿呀,拳呀也不知哪来的。有一个小媳妇子跑上来,一口咬了大脑袋的半只耳朵,一嘴的血。
天黑了下来,他们象肉店里挂着的死猪似的一个个吊上去啦!
我挤上前去,一伸手,两只手指儿插在大脑袋的眼眶子里边儿,指儿一弯,往外一拉,血淋淋的钩出鸽蛋那么的两颗眼珠子来。真痛快哪!我还想捶他几下,大伙儿一涌,我给挤开啦。
“他妈的,别给打死了,我还没打到一拳呢。”
“我挤到里边儿准得咬他一口肉才痛快!”“好小子,便宜了他,眼珠子也给他摘去啦!”
我挤到外边,挤不进去的人全在外边儿这么说。陈海蜇来啦,光着上半身,褡健儿插着把刀子,手里提着把枪,领了二百多人,我问他:“灰叶子全完了吗?”
“全给咱们杀尽了!”
他一瞧见大伙儿围在那儿,树上吊着五个人,拔脚就跑,嘴里嚷道:“晚了!晚了!别叫人家把肉吃完咧!”
月亮上来了。
上庄那儿一片火光,我跑到东岳宫里边儿,唐先生,带鱼李在哪儿。
“你瞧!我拿来了一对眼珠子!”
“糟了!打死了他们有什么用呢?”唐先生说道,“糟很了!糟得没底儿了!群众简直是盲目的。”
“瞧我的!”陈海蜇背着枪,左手拿着把刀子,血还在往下掉,嚷着跑了进来。“你瞧!”他一扬右手,拿出一颗心来,还在那儿碰碰的跳,满手是血,“他妈的,那家伙的心也是红的!怎么说他心黑呀!”他把那颗心往地上一扔,四五条狗子蹿上来就抢,我也把眼珠子一扔。
“他妈的扔给狗子吃!”
我瞧狗子们抢着吃。
唐先生急得什么似的,忙着派人去守岔头,管他妈的,杀就杀了,怕谁呀?县里派兵来,打他妈的,咱们就拼个你死我活。可不是,只要合伙儿干,怕得了谁。那伙儿捉来的保镖的全绑在廊下,老子性子一起,索性全宰了那伙儿喂狗的。
外边儿又闹了起来,我只听得大伙儿在嚷:“吊起来!”陈海蜇早已抢出去啦。捉到了谁呀?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土坪子那儿,许多人围在那儿,象在抢什么东西似的,你不让我,我也不愿意让你,我拼命往里边儿挤,挤上一步,退下两步,怎么也挤不进去。等我挤到里边儿,只见大马刀一起一落的,那家伙那里还有人模样儿,早给砍成肉浆啦。他的脑壳子给人家剁了下来,不见了,不知给谁拿去了。我问是谁呀,也没人回我。闹了半天,那家伙连骨架也没了,墨不溜揪的一堆,也不知成了什么!血渗到泥土里边儿,泥土也红啦。我可还没知道那家伙是谁。后来黄泥螺才告诉我说是邵晓村,在翠凤儿家里捉到的。我忙问翠凤儿在哪儿,他说屋子也烧了,谁知道那小狐媚子躲到哪儿去了。他妈的邵晓村那家伙怎么会躲到她家里去?怪事儿!翠凤儿别靠不住哪!我赶忙跑到她家那儿,只见屋也倒了,剩下一大堆砖瓦,里边儿还有火星儿,我碰着人就问,谁都回没瞧见。别躲到我家里去了?我跑到自家儿家里,她也没在。我找了半天没找到,回头碰着了小白菜,说看见她往小支岔走的。我直找到岔头那儿,海在那儿哗啦哗啦的响,没人,只麻子拿着枪守在那儿。
“瞧见翠凤儿没有?”
“翠风儿吗?坐着船走咧!”
“跟谁一块儿走的?”
“跟你家老大。”
“多久了?”
“好久了!”
“混蛋,怎么放他们走呀?”
“唔……”妈的一个劲儿的唔。唔什么的!“她说屋子给烧了,上县里找熟人去;你哥说是伴她去的。”
“你怎么能信她的话?”
“唔……翠风儿那小狐媚子……”我肚子里明白准是给翠风儿两句话一说,就痰迷了心窝咧。他也明白了,跳起来叫道:“好家伙,我受了他们诓啦!狗入的娼妇根,准是到县里去告官咧!”
狗入的娟妇根,不受抬举的,她准是一个心儿想做姨太太,戴满金咧!我想划了船赶上去,麻子说她已经走了两个钟头了。我叫麻子守在那儿,别再让人家跑了,自家儿跑到东岳宫去。他妈的,你就别回来!要再让我碰见了,不把你这窟窿,从前面直棚到后面!老子索性把你那窟窿棚穿了,不让你再叫别人往里钻。看你还做得成姨太太!你就一辈子别再见我!
土坪子那儿还有几千人,有站着的,有躺着的,也有打了地摊儿坐着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散,我也不散。柏树上那五个狗入的,肉早给咬完了,鸡巴全根儿割去啦,别提脑袋咧。
我告诉唐先生说有人逃到县里报官去了,带鱼李听了这话先慌了;唐先生低着脑袋想了一回儿,说道:“不用怕!咱们干下去!”他两只眼儿在黑儿里放光。好家伙!成的!他只说了一句儿:“叫拿家伙的别散,”又低着脑袋想他的。
我和带鱼李跑出去一说是谁到县里去报官了,叫大伙儿别散;他们本来好好儿的,这么一来,哄的又发起疯来啦,合伙儿往上庄跑去。大脑袋家正在哔哔碌碌的烧,前面聚着许多瞧热闹的。我的嫂子正在那儿哭着骂:“天杀的囚徒哪!烧你妈的,把我的东西也全烧了,天哪,我的金铡儿也没有拿出来哪!天哪!天哪!……”大伙儿望着她笑。
“撒你妈的泼!喂,她的丈夫上县里报官去了!推她到火里去!”我一赶到就这么喝道。
她呀的一声儿,三条枪扎进她的身子,往火里边儿一挑,她飞进去啦。只一回儿,她的衫子烧起来了,发儿上也爆火星了,丢在火里边儿不见了!只看得见红的火!
我们往回里走,街上,大伙儿全象发了疯,这儿跑到那儿,那儿跑到这儿。米店,当铺全给抢了!到处有人放火;走道儿老踹着死尸。
陈海蜇躺在土坪子那儿,死了似的,一只狗子在舐他的脸。
直到下半夜,才慢慢儿地静了下来,大伙儿散了,回家的回家,没回家的全躺在土坪子上面睡熟了,枪呀,刀呀什么的全扔在一旁,有几个是到岔头换班去的。麻子抱着枪扑在那儿,也睡熟啦,嘴里还唠唠叨叨地不知在累赘什么——准是梦着翠凤儿咧,嘻,他妈的!我走到里边儿,唐先生还低着脑袋,一只手托着下巴额儿也坐在那儿。那个串大花脸的戏子正在那儿洗脸。我又跑出来,外边儿静悄悄的,山根那儿也静悄悄的,到处有狗子在闹,海浪唏哩哗啦的在响。白茫茫的大月亮快沉在海里啦。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呵欠,倒在地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