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渐渐不安了。她每次买菜,没有一次不拣了又拣,这里还价,那里还价,跑了半天才把最上算的买了来。她自己没有赚过一个铜板。她不是不晓得赚钱,是她不愿意。她亲眼看见许多娘姨在小菜场买的一角钱菜,回来报一角半的账。有时隔壁的林妈还教她也学着做:东家叫你买一斤白菜,你只买十二两;十二铜板一斤的,告诉她十六个铜板!但是李妈不愿意,她觉得这样很卑贱。做得规矩,东家喜欢,自然会加薪工的。然而像她这样诚实,东家却把她和别的娘姨一样看待了。虽然不像以前那个东家似的恶狠狠地骂她,说的话可更叫她受不住,面色也非常难看。
“揩油吃油!吃油揩油!”这已经不止一次了,二少爷在她的面前故意这样似唱非唱的说着走了过去,有时还假装不经意的踢她一脚。
有一次,当她要洗衣服,向太太去要肥皂的时候,太太几乎骂了:
“前天才交给你,今天又来拿!难道这东西不值钱,还是我们偷来的?前天的哪里去啦?狗拖去了吗?……”
她并不计算一下,这两天来,李妈洗了多少衣服,也不想一想,二少爷在学校里做点什么,一套一套的衣服全弄得墨迹,泥迹,而三少爷的衣服是满了奶迹屎迹尿迹的;也不曾仔细看一看,给他们洗得多么白。
东家完全把她当做一个什么都要揩油的人了。他们随便什么都收藏了起来,要用的时候,让李妈自己去讨,又用眼睛盯着她。他们有什么寻不着,也来问李妈,仿佛她不仅会揩油,而且还会挖开他们的箱子偷东西似的。
李妈现在只有一肚子的闷气,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对谁可以说。她本来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一到上海连半个也没有了。有一次隔壁的林妈在后门口找着她说几句闲话,立刻被太太责备了一场,像怕她们在串通着做什么勾当似的。她想到从前丈夫在的时候,有说有笑,自由自在,用自己的气力,吃自己的饭,禁不住眼泪籁籁滚了下来。她现在过着什么样子的日子!她日夜劳苦着,仅仅为了四元钱的代价,诚实得和对自己一样,东家却还不把她当做一个人看待!她怎能吃得下饭,安心做下去呢?
“现在越来越不成样啦!”太太又埋怨了。“只看见你一个人坐着胡思乱想,事情也不做!要享福,到家里去!躲什么懒!”
太太给她的工作愈加多了,她想:你越躲懒,我越叫你多做一点!一天到晚不让她休息。扫了地不久,又叫她去扫了。才洗过地板,又在催着去洗了。刚刚买了香烟来,又叫她去买花生米,买了花生米回来,又叫她去买鸡蛋糕。不往街上跑,便在家里抱小孩,小孩睡了,便去补旧衣服。现在不要穿的东西也从箱底里翻出来了。
“混帐!不愿意做,就滚蛋!”太太愈加凶了。她也和从前那一个东家似的骂了起来。
李妈怎能受得住?她至少也得还几句嘴的。然而吃她的饭又怎样做得?她能够不吃她的饭,再坐到丁老荐头行的门口去吗?别人的讥笑,丁老荐头的难看的脸色,且不管它,只是她吃什么呢?她的阿宝怎样过日子呢?她不是每个月须寄钱给姑母吗?现在已经到上海一个多月了,还没有弄到一个钱!这一个月的薪工虽说是四元,已经给丁老荐头拿了八角荐头钱去了。如果再换东家,她又须坐在荐头行里等待着,谁能知道要等一个月还是半个月才再找到新的东家呢?即使一去就有了东家,四元钱一个月的薪工,可又得给丁老荐头扣去八角钱的荐头钱,一个月换一个东家,她只实得三元二角薪工,一个月换二次东家,她愈加吃亏,只实得二元四角,好处全给丁老荐头得了去,他两边拿荐头钱,连车钱倒有五六元。万一再是这里试三天,那里试三天,又怎么样呢?她一个人只要有饭吃还不要紧,她的阿宝又怎样活下去呢?
她这样一想,不觉愣住了。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有忍辱挨骂的过下去,甚至连打,也得忍受着的。
但是东家看出她这种想头,愈加对她凶了。每一分钟,都给她派定了工作,不让她休息。而且骂的话比从前的东家还利害了。老爷也骂,二少爷也骂,偶然回来一次的大少爷也骂了。一天到晚,谁也没有对她好面色,好听的话。
李妈终于忍耐不住了。不到一个月,只好走了。
“人总是人!不是石头,也不是畜生!”她说。四
季妈现在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她想,所有做东家的人决不会和从前两个东家一般恶。
但是在最近的半个月中,她又一连的试做了三次,把她从前的念头打消了。
“天下老鸦一般黑!”这是她所得到的结论。这个刻薄,那个凶,全没有把娘姨当做人看待。没有一个东家不怕娘姨偷东西,时时刻刻在留心着。也没有一个东家不骂娘姨躲懒的。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扣工钱,还要挨打挨骂。
“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养的!”李妈想。她渐渐发气了。
“没有一家会做得长久!”这不仅她一个人是这样,所有的娘姨全是这样的。丁老荐头行里的娘姨没有一个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亲眼看见隔壁的,对面的荐头行里的娘姨也全是如此。
然而这些人可并没有像她那样的苦恼,她们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们并没有从家里寄钱来,反而她们是有钱寄到家里去的。她们一样有家眷。有些人甚至还有三四个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鸦片的丈夫。
李妈起初没注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首先看出来的是,那些“老上海”决不做满三天便被人家辞退。李妈见着荐头行把保单写定以后,以为她们一定会在那里长做下去,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却又回来坐在荐头行的门口了。
“试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呢?”
“你想在哪了个东家过老吗?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说。
“那末你不是吃了亏?白付了荐头钱,现在又丢了事?”
“还不是东家的钱!傻瓜!”
李妈不明白。她想:东家自己付的荐头钱更多,哪里还会再给娘姨付荐头钱?但是她随后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经亲眼看见过别的娘姨是怎样揩油的。她觉得这很不正当。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会——她突然想到那些东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以后又怎么样呢?不加薪工,还要骂,还要打!不揩油,也当做揩油!不躲懒,也是躲懒!谁能做得长久呢?
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
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做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家辞退了。
“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
“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
“咳!难道问你不得!”
“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她拿起包袱要走了。
“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划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
“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
“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化子的去啦!”
“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
“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
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花不来,而且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忍住了。
“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
“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我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上午不洗衣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
“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
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
“门也不开吗?”
“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
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说:
“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
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花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
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哩!五她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十足的“老上海”。那里的娘姨不再讥笑她,谁都同她要好了。
“现在你和我们是一伙啦!”别的人拍拍她的腿子说。
丁老荐头也对她特别看重起来。每次的事情,就叫她去挡头阵。
她现在不愁没有饭吃了。这家出来,那家进去;那家出来,这家进去。丁老荐头行成了她的家,一个月里总要在那里住上几天。
每次当汽车在她的面前呜呜地飞似的驰过去的时候,她仿佛看见了她的阿宝坐在那车里。
“现在我们也翻身啦!”她喃喃地自言自语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