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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空闲少佐(2)

创口慢慢儿的结了疤,乡思也和疤一同地掉了。妻的影子慢慢儿地淡了下去,简直不大想起啦。连自家儿是帝国军人的事也差不多忘了,能够老是这么的过下去,倒也愿意的。成天的和黎小姐厮混着,一离开了她就觉得窗子的太阳光也黯淡起来,屋子大了起来!简直太大了,身子不知道搁在哪儿才合式似的,见了她又妒忌着。健康的人是可以羡慕的。要是也能在地上走两步啊!春天就在窗外,老坐在床上真是傻子。

“多久才可以下床哪?”

“再养一个礼拜就行了。”

“真想坐到太阳光里边看看广大的天空哪!”

她走过去打开了窗子,第一阵风带着新的生命吹进他的身子。晴朗的天气,金黄的太阳光,笑声全抢着挤了进来,汽车喇叭也顿时响了起来,在屋子里的,在自家儿心里边的一切沉重的东西全给吹跑啦。

人像轻灵的鸽子在空中飞似的。

世界是活的,他也是活的。究竟是活着的好!说不出的欢喜。在田野里散着步,和×师长一同地。他们可以卸了褂子摔跤。他要大声地笑,哈哈地。他要摘一朵小青花送给——送给胡老哥不成?插在他胡髭上面吗?笑死人的。应该插在姑娘的鬓脚边,衣襟上。是的,他们还要带一个姑娘,像——妻那么的?黎姑娘那么的?

便瞧着黎姑娘,她站在窗前,半只脑袋在太阳光里边,黑的头发,白的脑门,康健的腮帮儿,红的嘴唇,彩色影片那么的鲜明而活泼。带她吧!可是黎姑娘也像鸽子那么的在空中飞起来了。一回儿窗纱也变了鸽子,太阳光也生了金黄的翅膀,轻灵地飞起来啦。自家儿是飞得太厉害咧。

头昏了,闭上了:

“可惜大烦了点儿。”

“可不是吗?究竟还没复原呢。”说着便去关了窗子。

“要是在乡下多好!”

“乡下全是兵呢,上海附近全给炮弹炸了!”

是的,全炸了,他就是毁了上海的人。他瞧见一大队望不尽的部队开拔到前线去,全像他那么的年轻,全是有妻子和孩子的,也许还有老年的母亲。这许多人在炮弹下毁灭了。他们哆嗦着,扯掉了军服,扔了步枪,想往后退,可是在督战部队的机关枪前倒了下去,没一个愿意死的。他看见过有三个十七八岁的兵士吓得哭,疯嚷嚷的,他们跪在他前面,可是他把他们拉出去枪毙了。为什么?为了天皇陛下,为了帝国。可是他们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而枪毙了他们的就是他!

他又瞧见积着血的窟窿,各色各样的尸体,没了脑袋的,没了胳膊,腿的,漏了肠子的,挂在树上的,压扁在坦克车的轮齿下的,烧焦在木屋里的……这里边有日本人,也有支那人,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他们谁也不想杀谁,可是大家都给杀了。这是躲在他们后面的人,那些坏蛋,那些骗子叫他们去打仗的。他们全死了,可是他们犯了什么罪?什么罪?

“黎姑娘,我是该死的人。我亲手砍过许多支那人的,我也亲手把自家儿的部下枪毙过的。这许多人,许多人,……”

打他几下吧!马上骂他一顿吧!骂他犯了罪的!

可是黎姑娘只说:

“谁的不是呢?你的不是吗?不。压根儿我们为什么打?可是别提吧,过去了还提它干吗?你还不能太兴奋。”可怜他的脸色。

他想跪在她脚下哭,求她饶恕。她却把话岔了开去:

“日子过得真快啊!”

“可不是,真快啊!”

第二天她跑进来便嘻嘻地说:

“空闲君,我们明天要搬了。”

“为什么呢?”

“你昨儿不是说太烦了吗?我跟×师长说了,他叫把你搬到无锡去。”

“你留在这儿吗?”

“不,我是专看护你的。”

“天哪!”

“怎么啦?”

“我高兴。”

就唠叨地讲着搬到无锡去后的事情。

晚上他独自个想着,在步兵学校对也曾晚上和×师长睡在床上谈的,谈着支那的女儿,说自家儿很想娶一个中国妻子……坐在月色里,是一座古旧的屋子,满是苍苔的院子里边,老柏树上挂着纸扎的大灯笼和黎姑娘说着闲话儿。黎姑娘是应该坐在月光下的。巴望伤快好起来吧。不好又怎么着?好起来又要回去了。回去了又得上前线去,怎么对得住×师长和黎姑娘呢?怎么着才好?怎么着才好啊!

过了三天,黎姑娘和一个时常来替他诊脉的医官果真和他一同搬到无锡去啦。是在郊外?一个别墅里,已经有好多人住在那儿了。园子里有几个医好了的,脑袋上扎着绷纱,坐在那儿看报。顶失望的那屋子是洋房,可是那园子却很纤巧,那边儿种了许多海棠花,在甬道上走着时:

“黎姑娘,别扶我,让我自家儿走一下看。”

她放了手,并没跌下去,只是身子太重了些,两条腿没劲,像践在棉花上似的。高兴着,笑着。

“能走路了!”

她像逗刚学走路的孩子似的,反着身在他前面向后退:

“来呀!到我这儿来!”

把他直逗到楼上。他坐躺在床上喘气,从前攻击蕴藻浜苦战了三天两夜也没那么累哪。

“不中用啊!”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却:“能走路了!”高兴着。

“累了吗?我不该逗你走这许多路的。”

瞧见她懊悔的脸色便挣扎了坐起来:“没累,我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呢!你能走路!”

“我真不希望好得这么快,已三个礼拜呢。”

“为什么……”

“好了不是要回去了吗?”

她笑道:“你不能回去的。”

“怎么呢?”

可是猛的明白啦,俘虏!是俘虏!想跳起来骂她一顿。有点侮辱了他啦,可是她却做错了事似的说:

“打完了就可以回去的。”

“可不是吗?”

搭讪着便想开了,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海的那边儿去,家里去。瞧见了他,妻会怎么呢?妻会乐得直淌泪,他要对她说:“我没死,你瞧我还是我:能跑路,能说话。”儿子会扯着他抬起脑袋来,睁着大眼珠:“爹,你杀了多少支那人?”支那人!支那人……黎姑娘是支那人呀!啊!×师长也是支那人!瞧黎姑娘一眼,却见她正在那儿解行李。为什么要好得那么快哪?好了便要回去的。先到师部,我挺着胸脯走进去,他们瞧见我没死会奇怪的!奇怪吗?可是我是被俘获过的帝国军人呢。我又没自杀。我是应该自杀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骂我是帝国军人的耻辱,会骂我是懦夫,他们会把我枪毙的。也许把我押回国去坐牢吧。也许……可是我曾经苦战过;我的部下全打完了。也许他们说我勇敢,东京的码头上拥挤着欢迎勇士的人。“帝国的光荣。”《日日新闻》用这么的大标题记载着我的战绩。皇帝也许赐我徽章的。许多人会讲着我怎么征服了一个美丽支那姑娘的心……可是黎姑娘我不能再见她了。

情愿不回去,没有黎姑娘的日子怎么过哪?

“空闲君,躺一回吧,累得淌了许多冷汗呢。”

黎小姐站在床前。

钻进了被窝,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哪……睡熟了。

近了,大了,一张脸慢慢儿地低下来凑到他脸上停住啦,那张脸尽瞧着他,一动不动的,忧郁着。更大了!又低了下来,嘴唇贴到他的脑门上,暖的,更暖的两颗泪珠,顺着那长眼遮毛流到他脸上。那不是妻的脸?想伸出胳膊去抱住她,刚一动,却见那张脸猛的远了开去,慢慢儿地变了;成了谁的脸?对啦,是黎小姐的脸。

黎小姐站在床前。

像睡了很久咧,怎么黎小姐还站在那儿?只睡了一回儿不成?可是窗上的太阳光直照在那边儿墙上,不像是傍晚儿。是的,是的,是第二天的早上了。

黎小姐忧郁着,濡湿的眼珠子。

梦呢!还是真的?刚才吻我的就是她吗?嘴上的胭脂像淡了一点,而且刚才脸上正氤氲着淡淡的香味。妻是没有那种香味的。真的是她吗?怎么又梦似的一点实感也没有呢?

“怎么啦,黎姑娘?很不自在似的?”

“战争完了!”

可是引起的并不是高兴的情绪,得回去咧!黎姑娘是一天天的远了,远了!有这么一天得远到瞧不见的。

“怎么会完了?”

“我们退了,退到太仓。”

“啊!黎小姐,我也替你们很难受的。”

“倒不是为这事难受。”

“那么,为什么呢?”

“战争一完,你不是要回去了吗?”

是的,要回去了,说不出话。半天;“可是,黎姑娘,我不会忘记你。还有×师长,我总有一天要报答他的。”

报答吗?再上前线去报答他吗?还是也把他俘了来,搁在东京病院里报答他吗?回去了还是要上前线去的。可是,战争!讨厌的!要不然就是枪毙。没法报答他呢。就是黎姑娘也没法再见她一面了。辜负了啊!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

笑了笑,想找些话说,一句也找不到。

黎姑娘猛的回身跑了出去,在门口就掏出手帕来。屋子里剩了他一个人。可是像有谁在向他说着:

“为什么你是日本人啊!”轻轻地,就在他耳旁,在他心里。

为什么我是日本人哪?是帝国军人哪?想到帝国军人便瞧见了给宪兵押了去枪毙的空闲少佐,用军刀搠通了肚子的空闲少佐,押在陆军牢狱里的空闲少佐,在报上给人批评为懦夫的空闲少佐……空闲少佐!数不清的眼珠子,轻视地望着加了手枷的他从甲板走到码头上去。孔雀羽上的眼珠子那么多的嘴,讲着他被俘虏的事,骂他,笑他。想那些干吗?要扔了那些怕人的幻想似的摇了摇脑袋,闭上了眼。说不定的!这种事说不定的!想想吧,我是苦战了两天,受了伤的!便瞧见自家给大伙儿抬在脑袋上面,在银座游行,群众欢呼着,抛得他一身的花。他走到皇宫天皇赐他勋章和爵位。他要站在播音器前演说!讲什么呢?讲非战吗?人家马上会把他赶下来的。别管他,总是演讲就是了,日活映画会社请他主演日支战争。不!我要反对战争。和黎姑娘的恋?不行!还是战争和恋爱混合着的传奇吧。接着便想到自家儿应该怎么表演的事了。

过了几天,那天早上,他刚起来,黎姑娘在瞧着他吃早饭。医官和一个粗豪的男子声音在门外说着话。

“就是这间屋子吗?”

“是的,他见了你不知怎么高兴咧。”

“我们四年没见哪,本是顶好的朋友呢。”

啊,他吗,跳起来想去开门,黎姑娘猛的脸发青着,扯住了他的袖子,堆上了强笑,一时嘴里说不出话来,他抓住了她的手,手是冷的。他来了!来了!可是欢喜里边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抓住她的小手,像怕她飞去似的,门开了。

“空闲君!”